林间清风拂来, 裹挟着凉意荡过谢拂眼前。
腿上还承受着扶兰的重量。
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久久,谁也没说话。
一道鸟鸣惊醒了这份寂静,谢拂方才抬手在扶兰头上轻敲了一下, “再不吃,粥便要凉了。”
扶兰捂着被敲的头顶, 乖乖回去坐好继续吃饭。
但是吃一口就盯着谢拂, 吃一口便盯一眼, 像只看管着自己所有物的野兽,总要把东西放在这里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谢拂假装没看到, 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可他平日里做的要么是教扶兰修炼,要么是给他读书,将书中的世界, 书中的人事物讲给他听。
无论哪一样, 都和扶兰有关, 都在扶兰眼前,便也导致扶兰一整天都能正大光明地看谢拂。
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人。
谢拂无法, 便让他低头写字。
“师父,我不想写。”扶兰习惯性撒娇。
谢拂假装没听到,该写的还是得写,扶兰不高兴地拿起笔,低头写了起来。
可当第一个字成型, 他便有些愣。
谢拂低头一看,眸光微动。
扶兰写的那个“拂”,字体工整, 半点不像是初学者写出来的模样。
再回想扶兰刚才自然而然, 大笔一挥便写成的动作, 有些事似乎无法再隐藏。
013的声音有些发抖, “宿主,小七这是连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一起恢复吗?”
他从前所经历的,都在一一浮现。
他从前所学会的,也都在一一归还。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原剧情从来没写小七会恢复记忆。”013不解。
“你怎么知道不会?”谢拂却先想到原因,“他每次被杀,应当都比上次更快,更早。”
每次都没活到记忆恢复。
每次都在死后彻底恢复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
013闭嘴了。
它只是好奇,但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宿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无论谢拂怎么做,扶兰都会恢复记忆,都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陷入同样的抉择。
那谢拂到来的意义在哪里?
而他又要如何才能带小七离开这个世界?
013有些担心,它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前在部门里它就是个接待,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宿主出门,现在遇到这种情况连怎么做都不知道,难道真要让宿主和小七被困在这个世界吗?
谢拂握住扶兰的手,借着他的手,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写下两个字——扶兰。
字体跟扶兰写的不一样,也更为好看。
所说刚才扶兰的“拂”字尚且算得上工整,那与谢拂写的比起来,那便是天上地下,“拂”字像是一只丑小鸭,见不得人。
扶兰心中刚刚生出的一抹疑惑顿时消失,看着纸上的“扶兰”,满眼惊叹,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哦,本来就不是写的。
但扶兰抬头看见谢拂,眼里的星星更亮了。
“师父,你再教我写一个。”他握着笔,举起手给谢拂,要求显而易见。
谢拂却抬手拍了一下他手背,“照着这个写。”
扶兰不愿,“它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怕弄脏了。”
谢拂抿唇,“那我再写的话,你就不会因为觉得它们好看而舍不得临摹?”
扶兰:“……”
好像有道理。
他抱住谢拂的手,摇着尾巴哀求道:“师父,再写一个吧,就一个……”
道理说不赢,耍赖不认账,那就只能继续撒娇了。
招式不怕老,只要有用就好。
撒娇这办法,十次中至少有七八次能成功。
扶兰圆溜溜的眼睛水光潋滟,仰头看着谢拂,盛满了无辜可怜。
他甚至学会了找角度,所谓的四十五度角,也已经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锻炼了多少次,明明家里应该没买镜子。
谢拂看着这双眼睛,对上他的无辜和纯粹,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眸。
片刻后。
一个同款字体的“谢拂”,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躺在“扶兰”身边,二者在阳光下,宛如撒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扶兰做梦的情况并没有因为任何原因而停止,他依旧持续不断地做梦,每每梦清一个梦境,便又会开始新一个梦境。
他自己对此不明所以,梦里除了疼痛不折不扣,十分真实,其他都并没能让他完全代入,感同身受,比起亲身经历,他觉得这更像是在看故事,没有非常浓郁的真情实感。
他便只当它是件甩不掉的小事,从一开始的惊惧,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即便做梦,也不会再被惊醒,除了睡眠被影响外,其他都还好。
但,该要的福利还是要的,比如赖着跟师父一起睡。
每每这时候,扶兰都会遗憾自己并非完全的妖,只是半妖。
若他单纯是妖,便能变成小老虎,窝在师父怀里陪他睡,师父会将他浑身都撸得非常舒服。
他想被谢拂撸,也想窝在谢拂怀里,那里一定很舒服。
他不知道,谢拂却从他做梦的规律中察觉出了其中原因。
扶兰做梦并非是随意安排,而是他在什么时候被杀,便会在什么时候恢复属于那一世的死亡记忆。
随着时间越久,他想起的便会越多,终有一天,便会如同过去许多次,死去后恢复一切记忆一样。
想起一切。
而谢拂什么也做不了。
他大可以封印扶兰的记忆,可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扶兰,若有朝一日死去后,再次彻底恢复记忆,想来也会如过去一般,因为痛苦而失去理智,成为一个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只记得自己要解开封印的工具妖魔。
唯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的他,死去后才能保持理智,结束一切,成功脱离这个世界。
不过,谢拂本也不喜欢逃避,若是真的有那一天,谢拂也会和对方一起面对。
他会陪着扶兰,走尽可能长的路程。
到底是受到了影响。
扶兰梦到的越多,他想起的越多,受到的影响便越重。
从刚开始的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到后面经常走神。
若是一整天没事做,扶兰便可能沉默一整天,像是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拂有时醒来,会发现扶兰不在竹楼,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跑去了附近一个山坡上,坐在上面,望着某个方向。
“在看什么?”
谢拂走到他身后。
扶兰从茫然中回神,望着远处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谢拂却在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你看到今日的朝阳了吗?”
扶兰从半夜便跑出来,在这儿已经坐了快一整天,他闻言点点头,表示看到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颜色的?”谢拂垂眸,视线落在扶兰头顶,扶兰头顶有一层光芒,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
扶兰回想了一下,“红的,像血。”
夕阳更像。
他这是因为梦中见到最多的便是他自己的血,现在对这个颜色格外敏感,看见相近的颜色便会想到它。
“那是金色,希望的颜色。”
希望吗?
扶兰没见过虚无缥缈的希望,但他知道,谢拂希望他看到。
希望他看到金红想到希望,希望他不记恩怨,放下过往,希望他的视线更在远方,在整个天下。
希望他……什么都不想,一直做一个傻傻的,整日只知道琢磨下一顿吃什么的傻老虎。
这些他都知道。
“师父。”扶兰转过身,抱住谢拂的双腿,他低着头,不让谢拂看见,“如果我不喜欢它,你还会喜欢我吗?”
如果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种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谢拂居高临下看着他,双唇微抿,是扶兰看不见的些许柔和。
“会。”
“我喜欢的是扶兰,而非是什么样的人。”
扶兰抱着谢拂的腿,不想起身,也不想松开。
“师父……”
“如果我不乖,不那么可爱,不那么听话……你也别讨厌我。”
他不知道,人的讨厌有时并非会全然表现在脸上,也不知道,有些人的讨厌并非会告诉给别人。
他就是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他希望谢拂不要讨厌他,一直喜欢他,便这么要求了。
天真。
天真到可悲。
天真到怜悯。
他相信着谢拂,也等待着谢拂给他的回答。
谢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扶兰的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在风中动了动,被风拂过的雪白绒毛似乎染了几分温柔。
略带轻柔,轻柔到微哑的声音传入扶兰耳中。
“我们回家。”
谢拂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
听到动静的扶兰当即忙里忙外要给他找药,“生病要喝药,喝完就好了。”
扶兰过去生活在偏远的院子,那里没什么人去,也就成了一些生了病的下人会被打发去的地方,他见过许多得病或者受了伤的下人。
有的病情较轻,有的病情较重。
有的被救了回来,有的却抬了出去。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要喝药。
这便让扶兰形成了一些固有的念头。
生病很不好,病了就得喝药,但是喝了药也不一定会好。
扶兰紧张兮兮地到处给谢拂找药,可这里什么药也没有。
别说谢拂修炼之人,轻易不会生病,便是没修炼的扶兰,也因为半妖的身份而轻易不会生病,否则当年他早就因为那样的苛待而死了。
这里不需要药。
扶兰当然也找不到。
谢拂本想提醒,然而在张口的那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扶兰这么紧张,未必就是担心他什么病情,他只是……害怕失去他。
看着匆匆忙忙,脚步慌乱紧张的扶兰,谢拂视线凝滞了许久一段时间,他看着他翻箱倒柜,看着他为自己紧张不已,殚精竭虑……
回过神,谢拂的声音便放得更软了几分。
“我没事,没生病,也不需要喝药。”谢拂拉住他,制止道。
扶兰却依旧紧张担忧地看着他,“要的,要喝!”
谢拂见拗不过,便只好无奈抿唇,转身进山里摘了些许草药回来,递给扶兰,“这些便是,将它们煮了。”
扶兰将这些草药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听话地将它们放进锅里煮。
谢拂默默看着。
“阿嚏!”他又轻轻打了个喷嚏,扶兰煮药的动作更认真了。
谢拂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生病,能够一天之内打两个喷嚏,除了可能是空气中有絮状物影响外,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念叨他。
至于是谁……除了那些送他来杀扶兰的人,不做他想。
谢拂抬头忘了一眼不远处山中笼罩着的浮生寺,两只白鹤自山中飞过,掠过他的双眼。
“一年时间快要到了。”
谢拂闭了闭眼,手扶着围栏,也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他长得太白,阳光下,莹白的面容似乎在融化成透明。
脑中一阵晕眩,谢拂闭目摇头,将那一阵晕眩自脑中祛除,意识重新恢复清明。
“师父!”扶兰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父,要加多少水?”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谢拂顿了顿,才转身对着扶兰的方向随口道:“半锅即可!”
最终,扶兰的半锅水直到太阳下山也没彻底煮成药。
扶兰看着锅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时竟不敢拿这东西去给谢拂喝。
还是谢拂主动走过来,想看他的“药”煮得怎么样,便看见扶兰对着锅里的东西发愁。
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面前这锅东西。
谢拂看着锅里枝叶已经烂掉的草药,闻声道:“倒出来给我。”
扶兰闻言,当真倒出来一碗,过滤后的药汤里没有草药,只有绿色的液体。
它冒着热气,还有一股子并不好闻的药材香。
谢拂采的这些草药,多是清热解毒类,不喝没事,喝了也没什么事。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咽下那股药味,谢拂面不改色,仿佛刚才喝的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水,喝药对扶兰道:“看,我喝药了。”
“也喝完了。”
扶兰好似稍稍放松些许。
他抬头看着谢拂,认真的表情好似在看谢拂是不是真的好了。
谢拂将碗反扣过来,一滴不剩。
扶兰看了看碗,又看了看谢拂,抱住谢拂,“师父,你别走。”
谢拂手顿了顿,抬手抚上扶兰的头。
“不走”两个字简简单单,轻而易举,谁都能随意说上一句,却再难从他口中说出。
兑现不了的承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
“你再抱下去,今晚就没得吃的了。”谢拂提醒道。
扶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谢拂转头又看了一眼还装着许多不明液体的锅,眉梢微微一挑,“锅里没空,今晚就不吃了。”
扶兰看了看锅,又看了看他。
呆愣的表情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片刻后,扶兰将那一锅草药汤倒出来喝掉,又把草药渣倒出来丢掉,抱着空荡荡的锅给谢拂看。
“空了。”
谢拂:“……”
他的视线不由落在扶兰肚子上,担心对方待会儿会不会闹肚子。
虽说是妖,可到底也只是半妖,这身体够他这么折腾吗?
当晚,扶兰到底还是吃上了饭,药汤没了,他们却还是喝的汤。
鸡汤香浓美味,尤其有那一锅不明液体做对比,更显得它的难得。
谢拂喝的不多,只有一碗,剩下的全都进了扶兰的肚子,他盯着对方的肚子看了很久,十分担心扶兰当晚会睡不着觉。
事实却是他多虑了。
扶兰如同往常一样,即便知道睡着会有噩梦等着他,也并不畏惧,坦然地睡过去。
似乎有谢拂在,梦里的那些情景,也并不那么害怕和痛苦了。
反而是谢拂,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才渐渐来了睡意。
梦中的故事似乎渐渐到了尾声。
扶兰梦见的内容越来越少,越来越……不那么怨愤,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被杀时的茫然。
那应当是他最先几次被杀时,扶兰没有恨,只是不解和茫然。
梦里的他直到死亡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此遭遇。
事实上,做了这么久梦的扶兰也不知道,梦境中的故事每每只到他被杀死,剩下的便再没出现。
最后一个梦。
这个梦似乎有点漫长,他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浑身是伤,处处致命的他躺在地上,伤口冒出的并非是鲜血,而是黑气。
他的身体呈半妖化,雪白的耳朵上也染了黑气。
“主人,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您合该就是妖魔之主,率领我们入侵人间!”一道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人,又像是一群人,或男或女,似老似少,忽远忽近。
地上的扶兰轻笑一声。
人类固然可恶,可妖魔也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在他出生前便在他身上设下玄机,等他被杀后并非是死亡,而是转化成妖魔,而那解开封印的办法,就在那解封的妖魔记忆里。
不过……
“既然人类似乎认定我会成为解开封印的大魔头,那我若是不满足他们的想法,岂不是可惜?”
他笑得张狂,笑得无谓。
在这黑暗如深渊的地方,藏着无数妖魔,等待着解开封印后,一举入侵人间,趁着人间没有厉害的修炼者,将其更加彻底地占领!
从被封印后,他们便一直等待,而如今,终于要成功了。
激动的他们并没有太在乎扶兰的话,就算扶兰不愿意,随着入魔加深,他的理智被彻底侵蚀,在他出生前便打上的烙印会让他乖乖完成解开封印的使命。
说实话,扶兰觉得开不开封印都无所谓,无论是人是妖,他都不放在心上,无论人和妖谁受损,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看看……
看看自己会在这样的轮回里走过多少次。
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是那个人,每次的死亡其实都没什么新意。
他都有些烦了,厌了。
在他已经想结束这样无趣的轮回时,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同样是那个人,那副样貌,却又好似并非同一个人。
过去许多次,那和尚都对众生仁慈,唯独对他一个人残忍。
可这一会儿,同样还是那张脸,却对着他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那人眼中没有悲悯,所言所行并不悲天悯人,更没有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阿弥陀佛。
他不怜苍生,却在所有轮回中,唯一一次怜他。
甜到发腻的糖人,幼稚到不行的“尊师重道”,烦死人的书和字,无聊透顶的修炼……一幕幕,尽数在脑海中划过。
师父吗……
糖人的味道似乎还不赖。
黑夜里,扶兰悄然睁开双眼,原本纯粹的双眸中似有几分黑气。
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双眼睛,却似乎一切都不一样。
天真与纯粹被邪气蛊惑取代,眼尾上挑,明明脸上并没有什么妆容,更没有改变,可就是觉得那双圆眼气质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妖魔的气息浓郁非常,双耳变出,却是从白色,变成了纯黑色,赫然是在梦中的扶兰最后的模样。
每次扶兰死后,成为妖魔时的模样。
扶兰下意识舔了舔唇角,未尝到甜味,方才收回动作。
他悠悠转身,看着躺在身边的人,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同样变成纯黑色的尾巴轻轻一扬,轻而易举勾住了谢拂的脖颈,只要他稍稍收紧,便能轻松将这根脖子扭断。
尾巴绕了谢拂脖子一圈,却只轻轻挂着,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并不着急。
在轻松绞断谢拂脖子之前,他还有一些其他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妖魔扶兰唇角微勾,一抹邪气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一根手指轻触了触谢拂的头发。
彻底恢复记忆的妖魔扶兰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发现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人有头发的模样。
再看这人时,扶兰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新鲜。
虽然还很短,却也足够他想象,这人的头发长出来后的模样。
一定比和尚模样好看。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习惯了和尚的模样,妖魔扶兰想。
黑暗中,扶兰倾身,靠在谢拂脸庞,吐气如兰,声音幽幽,带着几分嘲弄,“……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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