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唐韶千将手表给谢拂仔细戴上。
“以后去哪里,也要戴上它。”
唐韶千也知道,这话多半无用,毕竟日后谢拂又像今日一样,那多半也是不记得的。
但他依然说了。
且未来还会反复说。
而谢拂,也当真点头答应下来,至少此时的他是记得的。
唐韶千理了理谢拂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温声问:“你今天出去是做什么?无论你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我帮你。”
谢拂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楚,尤其是那很久很久,久到在时空来时的那头。
“我好像,在找你。”他犹豫着说。
因为他也不明白,唐韶千就在眼前,他还要去找。
唐韶千也不懂,但他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假死那段记忆影响了谢拂,心中又是后悔。
早知如此,当初才不会那样做。
他将谢拂抱在怀里,却不敢太用力。
“我就在这里,就在家里,不需要去找。”
“要是什么时候你没见到我,也不用找,我会来找你。”
“……来找我?”唐韶千说了这么几句,可谢拂的注意力仿佛只在最后那句。
他会来找他。
唐韶千沉沉应道:“嗯……”
“来找你。”
“你是我的。”
“我也是你的。”
“当然要在一起。”
谢拂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感。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到什么,但却想不起来。
下个世界……
到了下个世界,他肯定能想到。
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是将此时的灵光一闪记下来,将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记下来,将有个人来找他记下来。
将……
什么记下来?
谢拂望着桌上那束漂亮的铃兰花,知道自己又把什么给忘了。
算了。
记得眼前这个人就够了。
记得这是他爱的人就够了。
之后,除非需要谢拂伴侣这个身份出现,唐韶千极少再化妆成老人模样,他就这样以真容出现,并生活。
很快,一些人就知道,谢家住了个年轻人,是唐韶千那边的亲戚,和唐韶千长得很像。
换作别人,恐怕会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唐韶千的私生子,可但凡了解谢拂和唐韶千感情的人就知道,这不可能。
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人。
这个叫“小唐”的年轻人出现,多半也是为了照顾两位老人。
唐韶千就这样和谢拂生活着,他担心谢拂不认得他,不记得他,便时常有事没事都让谢拂看看他,看着他。
谢拂当然不会拒绝。
只是尽管如此,谢拂清醒的时间也在逐渐减少,痴呆发病遗忘的时间越来越多。
他越是不想忘记什么,便越是记不起什么,有很多次,连唐韶千都认不出。
唐韶千没对此说什么,但在谢拂清醒时,他总会让谢拂喊他。
喊他唐先生,喊他小七。
这个早被他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称呼,从谢拂嘴里喊出来,却仿佛带着时空的眷恋和韵味。
一日,再次目睹谢拂的灵魂在这个身躯里再次变得痴傻,一直沉默着,没打扰他和小七的013终究没忍住,开口道:“宿主,不如去下个世界吧?”
短暂清醒的谢拂眼中浮现疑惑,他望向唐韶千,“唐先生,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唐韶千将倒了热水的杯子放在谢拂手中暖着,“什么声音?”
“……说话的声音。”谢拂想了想说。
唐韶千倾身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下,“你是在暗示我要多跟你说话吗?”
谢拂笑了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唯有013蹲在角落默默垂泪。
通过刚刚的交流,它终于发现宿主连它都给忘了。
即便清醒的时候也不记得了。
这样的他,还记得穿越,还记得有下一个世界吗?
013发现它也不敢确定。
时间一天一天走着,谢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且即便清醒时,他也未必记得所有,但他记得唐韶千,记得小七,至于其他,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就不用浪费精力去记住。
谢拂不清醒时,人也不怎么闹,不会乱发脾气,跟其他同类型病人比起来,是很好照顾的。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没什么反应,连唐韶千叫他,跟他说话,也很少回应,像是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偶。
可他分明说过,他的世界里,只有小七。
唐韶千不怕谢拂发脾气,只怕他没反应,因为谢拂曾经说,无论他什么样,只要有喜怒哀乐,那都是他,都是他的感情,都是他在爱他。
可像个人偶没反应的谢拂,又是什么?
唐韶千心里在害怕着那样的他。
每当谢拂没反应时,他也会比平时少说些话,更经常默默守在谢拂身边。
又一年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季节,谢拂罕见清醒,精神也不错,唐韶千提出带着他去踏青。
他也不敢带谢拂去太远的地方,也不好去陌生的地方,就想开车带谢拂在别墅所在的这座山附近转转。
山上生了新绿,远看青翠,近看生机。
路上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唐韶千推着谢拂,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揽尽春景。
生机勃勃的春天总会给人带来好心情。
唐韶千折枝摘花,编了个花冠,放在谢拂的帽子上。
“年轻时我就想这么做了。”
他又将牛仔帽正了正,笑着评价:“好看。”
“那时你说,我也不会不答应。”谢拂任由他动作,眼中尽是纵容。
唐韶千却道:“总有一些事,留在特定的时候做,才会更特别,印记更深。”
谢拂似听懂了,“不拍照吗?”
唐韶千犹豫了一下,最后拍了一张两人的合照。
照片里,他蹲在谢拂身边,两人看着彼此,没看镜头。
连阳光都垂下头,洒下片片温柔。
照片背后记着:永远般配。
快乐总是短暂的,这日过后,准确来说,今天还没过,谢拂便又发病。且从此后,清醒的时间极其短暂,次数也减少。
有时十天半个月,也凑不出两三个小时。
唐韶千日渐疲惫。
并非是身体上的疲惫。
而是心理上的。
他想念谢拂,想念清醒的那个谢拂,想念会喊他会叫他的那个谢拂。
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将那些想念对无知无觉的谢拂表现出来,他依然珍惜地照顾着他,依然时刻守在他身边,只担心错过任何一个清醒的机会。
中午,唐韶千将谢拂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可太阳太温暖,还不刺眼,唐韶千沐浴在阳光下,不小心睡了过去。
谢拂木呆呆的眼中忽然焕发出精神,清醒过来的他发现身边的唐韶千,停下动作,只低头看着身边的人。
他看到唐韶千微白的唇色,还有在梦中微皱的眉心。
下意识想要伸手将他的眉心熨平,却又在即将靠近时,停住了动作。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有多少清醒的时间,也不知道唐韶千还要照顾不清醒的他多久,还要经历这样在空荡的世界里等待多久。
——只为那片刻的光明。
唐韶千……
唐韶千……
唐韶千……
谢拂心中声声叹息,一个早就存在的念头渐渐清晰。
不知从何时开始,谢拂的身体不可控制地衰败下来。
若说之前的他只是大脑精神上的病变,那现在就是身体各项机能上的衰退,
一日一日,像灰败的落日,渐渐西沉,渐渐被黑暗吞没取代。
唐韶千紧张起来,找医生看了又看,却没发现什么问题,各种显示也只说是身体的自然衰败。
“唐先生,您也不要太紧张着急,谢先生这个年龄,身体的自然衰败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医生能做的是尽可能挽救,而您作为家属,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他之前都还很好的,我应该做什么心理准备?!”
“他之前还好好的!”
“他之前还好好的……”
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唐韶千,神情恍惚,嘴里就念叨着这句话。
“病人身体突然衰败也是有可能的,有些病人死前一天还能正常生活,突然失去生命体征,这都是自然现象。”医生尽可能解释。
唐韶千忽然想到了苏素。
但他理解不代表能接受。
“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
医生也做不了别的,只能开了一些不一定有效的药。
很多病人到了谢拂这个阶段,就是熬,熬日子,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死才是更好的选择。
然而医生不能这么说,救死扶伤是他们的指责,许多患者家属也不一定能够接受。
至少唐韶千不能。
他带谢拂回了家,再没去过医院。
不知不觉到了唐韶千生日。
谢拂罕见地清醒过来,他微微一笑问:“唐先生,生日打算怎么过?”
唐韶千一愣,沉浸在谢拂清醒喜悦中的他,这时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生日,
说实话,连他自己早几百年都忘了,也不知道谢拂怎么知道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在生病的情况下还记得的。
但这并不影响他高兴。
他抱着谢拂,认真道:“你能醒来,就是最好的生日。”
谢拂无奈摇头,“没出息,就不能提一个更高一点的要求?”
唐韶千却依旧如此:“我没什么要求。”
最终,在谢拂的强烈要求下,唐韶千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两人坐在院子里,在月色下点亮蜡烛,四周花树上挂着月亮灯,悠扬的音乐声飘荡在空中,每个音符都仿佛染上了浪漫的色彩。
“生日快乐。”谢拂牵住唐韶千的手,吻了吻。
唐韶千俯身在他唇上一吻。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拂,似乎担心自己错过任何一个谢拂清醒的瞬间。
“谢拂……”
谢拂笑了笑,想说自己今晚一定会很清醒,却又担心这变成一个flag,只好默默在心里约定。
当晚,这顿烛光晚餐确实完整且安全地度过。
唐韶千却只觉得自己走在悬崖边,脚下是自己喜欢的寸寸月光,恨不能一直走在月光中,却又时刻担心月光消失,他彻底坠入悬崖。
当晚,他舍不得睡,缠着谢拂看电影。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拂在身边陪着他,太让人安心,唐韶千听着电影的声音,沐浴在屏幕的光影中,渐渐睡去。
谢拂转头看着他。
枯瘦苍白中似乎带着些许青灰的手犹豫半晌,终究没抚上唐韶千的面庞。
幽幽的光影照映着两人模糊的身形,在这个平静的夜里,仿佛旁观的见证。
见证……
见证……
翌日。
唐韶千睁眼醒来,遮挡的窗帘将阳光隔绝,暗沉的房间中,他起身将窗帘拉开,等眼神清明,方才看向谢拂的方向,见谢拂躺在床上,安安静静,也并未有什么异样,只是上前想要将人叫醒,他还怀着谢拂清醒的奢望。
然而当手触碰到谢拂时,心头顿时重重一跳。
不似平常温软的身体带着些许诡异陌生的僵冷。
分明还在夏天,唐韶千却仿佛被一盆冰水浇入寒冬。
……
“……谢拂?”
“……谢拂。”
“谢拂
……”
他未曾去探谢拂的鼻息,只固执地这么喊着。
然而他喊了几声,几十声,几百声……都未有人应。
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终是像送走苏素那样,等来了这一天。
唐韶千回想起过去,他曾问谢拂,等到对方走时,他会有什么感应。
事到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世界成了灰色,唐韶千从未体会过,原来真正的行尸走肉,是这种感觉。
在房间里待了不知道几天,最终还是因为担心谢拂的尸体会因为放置太久而腐烂异味,才终于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的电话,叫人帮忙收敛尸体,他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
“先生,这是从死者身上发现的,应该是留给亲人的东西。”唐韶千眼神缓慢转动,最终落在一个小小的存储卡上。
“先生,请问要进行尸体检验吗?”
唐韶千微微动了动干涩的唇,“检验……什么?”
“他能活过来吗?”
“不能。”
“但我怀疑,死者并非是自然死亡。”话音刚落,说话那人的衣领就被揪住,下一刻,唐韶千泛红的双眼死死盯着他。
“你说……什么?”
“检验结果表明,死者生前一次性服用过大量药物……”
这些药物少量吃只会让身体衰败,一次性吃太多,那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因为死因出现意外,警察介入调查,首先调查起的,就是死者去世时身上的东西。
而那张小小的存储卡显然有些重大怀疑。
作为死前和谢拂单独在一起的唐韶千,一开始被列为第一嫌疑人。
然而在看完存储卡里的东西后,警方撤销了调查。
他们把那张卡还给了唐韶千。
当看完里面的东西后,心中纵有万般疑惑和猜想,如今也都得到了解答。
视频开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谢拂。
屏幕里的谢拂看上去要更年轻一点,精神更好一点。
“唐先生。”
原本看着窗外的谢拂,转身看向镜头,他坐在椅子上,窗帘轻轻飘飞,阳光温暖轻柔。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那就……能有多久算多久。”
“我记录了自己所有清醒的时候,都放在这个存储卡里。”
“从确诊后,每一次清醒的时候,每一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会写你的名字。”
视频里的谢拂转开眼眸,似乎在规避屏幕外的唐韶千。
“还记得,你曾经问我,会不会一直记得你,一直认得你,一直爱你。”
“我说,会,一直都会是你。”
“可是现在,我也不确定起来。”
“不确定那个发病时不认得人,没有反应的自己还是不是你想要的我,是不是我承认的自己。”
“我不怕发病,却怕死之前都是那样的自己。”
“怕直到死亡,你都等不到我最后的清醒。”
谢拂重新看着镜头,眼神平静,一阵暖风拂来丝丝缕缕温柔。
泪水模糊的视线,唐韶千用力眨了下发红的眼睛,两行泪溢出,视线却再次清明。
视频里的谢拂笑了一下。
“所以我决定了自己死亡时机。”
“我无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清醒。”
“却能确定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也在爱你。”
生时是你,死时也是你。
唐韶千找到了谢拂说的,那个写了他无数次名字的本子。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张白纸。
白纸上有千千万万个“唐韶千”,每一个都是谢拂在清醒着写下,每一个都是一句“我爱你”。
这千千万万个“唐韶千”,组成了一幅画,画上的唐韶千闭着眼睛,有一道阴影,似在吻着他的眼睛。
角落里留着最后一个唐韶千,还有一句这张画上唯一不是“唐韶千”的字。
——别哭。
又是一年春时,年轻人将花束放在墓前,他在墓前坐下,从早晨到傍晚,从日出到日落。
直到守墓人巡视。
“小伙子,这么晚还不回家?”
守墓人年龄不小,见过人生百态,知道能在这地方的,都有些一些难过的过往。
“这人啊,总要往前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给打断了。
“这里面,是我爱人。”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却并不刺人,只是平静。
守墓人愣了一下,“那你爱人一定也不想看你在这儿吹冷风。”
年轻人笑了一下。
他伸手轻轻抚过墓碑上的照片,上面是谢拂年轻时的模样。
守墓人也看了照片,墓碑上的字没看清,但照片上的年轻人却令人一看就觉得惋惜。
他以为对方是英年早逝,心中感慨。
“年轻人,这世上没什么不能……”
“我们般配吗?”
守墓人一愣,“嗯?”
“我们般配吗?”
虽然一方已死,再说般配这话不吉利也更扎心,但明显这年轻人只想听肯定的回答。
守墓人心中不忍,便轻叹一声,声音怜悯。
“你们很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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