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说完, 自己都没忍住唇角轻轻扯了一下。
他当然不是真的觉得这孩子是将他当成抛妻弃子,不负责任的亲爹。
不过是觉得这小孩儿的态度格外有意思,倒真有那么点味道。
要说这孩子和他长得有多像也不至于, 但那眉眼间的神色, 却足足像了十成十,乍一看过去,便觉得格外相像。
“我当然知道谁是生我的人。”小孩儿无语沉默片刻后道。
谢拂听着他口中说的是生他的人,而不是爹, 心中有所猜测。
他没问他的来历, 也没问他为何会是如今的处境,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将在宫中鬼使神差带上的点心递给他。
“吃吧。”
小孩儿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吃,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这糕点有问题。
“不担心我下毒?”
“你不会。”他回得毫不犹豫。
对于他这个仅仅两面之缘的陌生人,抱有深深的信任,是件很奇怪的事,可谢拂并不想探究,他只知道,自己并不排斥。
“你对其他人也是这么相信吗?”谢拂忽然问。
“当然不会,他们又不是你。”小孩儿吃完点心,拍了拍手,谢拂还能看见那瘦小的手上的青紫血管,以及血管中透出来的血液。
“你这是赖上我了?”谢拂话里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不知道我是谁,就轻易托付信任, 以你的处境, 可不像能活这么大。”
说到此处, 谢拂便又想起一件事,“你多大年纪?”
小孩儿忽略了他之前的话,淡淡回了句:“七岁。”
可他看起来也就五岁的模样。
谢拂动了将他带进宫的念头,遇到一个奇怪的小孩儿,他非但不担心对方的目的,只想看看这孩子究竟还能有多奇怪。
然而他转念一想,宫里除了太监和侍卫,以及那些来读书的孩子,还没其他人能名正言顺住进去。
他带这孩子进宫,不仅名不正言不顺,对方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平日住在哪里?”谢拂问。
小孩儿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谢拂转头看向护卫,后者回禀,“公子,那边是安王府的一处庄子。”
安王?
想到这孩子的样貌,谢拂不由下意识想,难不成自己与他还真有血缘关系?
虽说安王这个爵位是太宗皇帝那一辈封的,如今已经是第三代,安王也从亲王成了郡王,血脉也不如先帝的儿子们与他亲近,但怎么也还在同一个族谱上,无论是血脉,还是礼法,都是宗室无疑。
“你是安王府庄子上的人?”
他点点头,“我还住那儿,应该算吧。”
听得出他对安王府并没有什么感情,无论是眷恋还是厌恶,都没有。
“这么说,你是想换个地方住?”谢拂问。
小孩儿没点头也没摇头,“还没想到。”
是没想到换地方,还是没想到换哪儿?
谢拂直觉是后者。
“那你要不要跟我走?”他出声道。
护卫下意识心头一紧,余光瞥向谢拂的方向,却见他神色淡然,悠闲自在地等着对方的回复。
“你终于要带我回去伺候你了?”小孩儿仰头望着他,眼中竟莫名有些高兴和欣慰。
只是这话听着怎么听怎么奇怪。
谢拂想起过去也有人问过要不要找人伺候,沐浴的时候问,睡觉的时候也问。
谢拂眼皮忍不住一跳。
“你上次帮我揉脚,这回又给我带衣服和吃的,加起来都够买个小
孩儿了,我跟你走也是应该的。”小孩儿认真地说。
看不出来,他还挺会算账的。
谢拂被气笑了。
哪怕是跟在身边的侍卫,也极少见到谢拂笑,如今见到了,却并不觉得荣幸和高兴,只忐忑地低下头。
“我反悔了。”谢拂盯着眼前这个很会气人的小孩儿,“我看你自己生活得也挺好,应该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
“跟我回去,会失去自由,我觉得你不会喜欢那样的生活。”
这么想伺候人?那他当然不会让这小子如愿。
虽说谢拂之前也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好要这小孩儿进宫做什么,但也绝对不是伺候人的。
“为什么会不自由?”小孩儿没有被抛弃的难过,反而是针对谢拂后面的话有意见,“自由不是你给的吗?”
他真诚发问,那怀疑的表情仿佛在说是不是他没用,才给不了他自由。
谢拂倒是想问一句,他凭什么觉得伺候的人会有自由,便是那宫中宠妃,也不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可想了想,他又忍住了,只淡淡看他一眼道:“嗯,我不行,给不了。”
小孩儿:“……”
谢拂见他噎住,不由微微一笑。
不过很快,这抹笑容便又自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分浅浅的疑惑。
小孩儿并未纠缠,若是换作寻常人,知道自己错过一个翻身的机会,必定会后悔莫及,就算不苦苦纠缠,也会面露悔意。
可他什么都没有。
仿佛能不能过上好日子,还不如谢拂说的没有自由重要。
真奇怪。
但,也是真有意思。
谢拂极少能有什么感兴趣的事物,如今见到,便舍不得放过。
“我要走了。”谢拂看了眼天色,今日在护国寺耽误了一早上,接着又在这儿耽误两个时辰,如今天色已经有变暗的趋势,他也该回宫了。
他抬手在这小孩儿头上揉了揉,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丢到对方怀里,“好好照顾自己,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你身上没有伤。”
说罢,谢拂便转身离去。
之前他说的都是真心话,比如他相信这孩子自己也能过得很好。
他口口声声要要自己帮忙,可实际上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
他就是想赖着自己。
谢拂想。
在他离开后,小孩儿打开药瓶,倒出里面的药膏涂抹在脸上,药香萦绕在鼻尖,避无可避,挥之不去。
“走得那么快。”
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垂眸看着药瓶,重新盖上,往怀里一揣。
他等着谢拂来找他。
他才不要主动找谢拂。
才不要那么傻。
夕阳下,小小的身影却始终站在那里,目光向着谢拂离开的方向,久久都未曾收回。
阳光将影子拉得越来越长,从黄昏到傍晚,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唯有些许月光将那道影子照亮。
“陛下,今日是小公子们第一次考试,您可要亲自观看?”老太监提醒道。
谢拂将那些孩子接进宫来后,也并非全然不管,只交给别人。
他跟几个老师确认了授课内容,还要求他们每月在教过的知识内对那些孩子进行考试,并且规定了达标的要求。
若是那些孩子没能达标,一次可以当做是失误,两次可以说是运气不好。
可若是三次不达标,那就不好意思,只好请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据老太监所知,那些小公子都很看重这次考试,想要在皇上面前表现一
番。
谢拂闻言,第一反应并非是那些孩子考得怎么样,而是这么快,竟然已经有一个月了。
“既然他们这么用功,朕也自该鼓励一番。”
早朝过后,谢拂便去了所有孩子们上课的学堂,见他们还坐在室内安静答题,问过后得知,他们还要半个时辰才结束。
谢拂不想在外面枯等半个时辰,便从几个课堂外慢慢走过,目光看似随意,却又以极快的速度不着痕迹将所有人的行为尽收眼底。
有孩子注意到他的到来,吓得手里的笔都掉了,试卷也被墨迹玷污,不得不找老师重新要了一张,可要了一张,这回答还是要重新写的。
这样的孩子不止一个,谢拂的出现,无疑是将场面的气氛推到了顶峰。
那些紧张的更紧张了,深沉老练的已经端正坐姿,认真答题,争取在谢拂面前露出最优秀的一面。
谢拂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去找了间偏殿歇息,并打发走其他人,叮嘱他们不要暴露自己的存在。
等考试结束,那些孩子果然以为谢拂只是来看了一眼便走了。
毕竟谢拂从前便一直如此,并未多重视他们,他们倒也能理解,毕竟这么多人大浪淘沙也要时间,前期自然不需要多重视。
“谢宣!你站住!”一个个头略高还有些壮的孩子叫住另一个看着清瘦的孩子。
谢宣停了下来,回头礼貌询问:“魏世子,敢问有何指教?”
“有何指教?你也配本世子指教?”魏王世子冷笑一声,扬声冲着还没走的老师道,“老师,我要揭发,谢宣作弊!”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面面相觑,又纷纷看向谢宣。
后者下意识皱眉,捏紧拳头,厉声道:“魏世子,无凭无据,你休要污蔑我!”
魏世子双手环胸,“我污蔑你?”
“本世子是魏王世子,你区区一个落魄宗室中的小小庶子,有什么值得本世子污蔑的?不得脏了本世子的手!”
“老师,我亲眼看到的,他刚刚考试带了小抄,现在搜肯定能搜到!”
还没走的那位老师额头冷汗都要下来了,心中暗道倒霉,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这群小祖宗,一个不好就会得罪人,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未来储君。
“此事需要证据……”
魏世子当即道:“证据就在他身上!只要看一眼便知!”
谢宣又羞又怒,甩袖道:“我没有!”
然而却在他甩袖间,袖子里忽然落出来一个纸团,很小很小,几乎只有米粒大小,若非众人都盯着,眼睛尖,都不一定能发现。
一个离得近的孩子当即蹲下身将纸团捡起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小抄!
“老师!就是他作弊!”
谢宣脸色一白。
他家中已经没落,自他有记忆起,家中都是靠着祖母、母亲的嫁妆过日子。
嫡母不能生育,对待家中生育的姨娘妾室十分宽仁,这次他运气好,年龄刚好合适,便在其他兄长的羡慕中进了宫。
家中深知这是个出头的好机会,只要表现好,就算日后不被选中,也有机会得到重用,父母兄长都希望他能有出头的机会,这样也能带领家族崛起。
他身上压着家中所有人的期望,入宫后边抓紧一切时间努力学习,从未懈怠。
这样的他,从来没想过作弊,他也不敢作弊。
脑子不笨的他,当即想到这是有人在陷害自己。
他迅速抬头,环视四周,最后忍住惊惧紧张,为自己辩解,“老师,有人陷害我,我根本没作弊!”
“宣弟,圣人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犯错不可怕,不知悔改才是无药可救。”一个风度翩翩,小
小年纪便已经有君子之风的少年站出来道。
谢宣憋着一股怒气,“我没错,也没作弊,不需要安王世子故作圣贤,假惺惺!”
“谢宣,人家安王世子好心劝你,你就算不听,也没必要恶语相向。”有人皱眉不赞同道。
谢宣越听心中越火,他现在看眼前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有嫌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可能陷害自己。
老师不想将事情闹大,必定想低调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这样一来,自己必定说不清,日后要一直背着一个作弊的名声。
他不能息事宁人。
只有将这件事闹大,引来太后陛下关注,才有洗清自己清白的可能。
到底年轻,就算有几分聪明,面对眼前的情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说的好听,分明是他空口污蔑我,难道还要我感恩戴德?”
“老师,我是被诬陷的,诬陷我的极有可能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目中无人,道貌岸然,您一定要查清楚!”
偏殿的谢拂隔着窗户欣赏着眼前这一出好戏。
“真是年轻啊。”
也是年轻,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谢拂一眼便将情况看出个大半,他的注意力根本没放在事件上。
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其中某个孩子身上。
他盯着那位安王世子许久,才语带疑惑说了一句:“也不像啊。”
那小孩儿并不像安王世子。
安王世子也不像他自己。
与其说那小孩儿和安王世子有关系,他觉得大家更愿意相信那小孩儿和自己有关系。
若非他自己清楚,恐怕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外面沧海遗珠。
谢拂转动了下手上的扳指,“走吧。”
再不出去,外面可能都要结束了。
就在外面众人焦灼之时,谢拂从偏殿走出,“在聊什么这么热闹,不如说给朕听。”
谢拂目光淡淡将众人一扫,空气顿时一静。
安王世子额头不由滚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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