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之际,阮元坐船便已抵达扬州码头,阮福眼看船只停泊已毕,便即准备下船,前往扬州家中将阮元南下之事告知蒋二。可就在阮福即将登岸之际,阮元却突然阻止了他。



    “福儿,明日就不要回去了,这一次,我们得尽快回广州。”



    “爹爹,是广州那边有什么事吗?”阮福不解问道。



    “昨日在淮安,黎总河给我留下一封京中邸报,我刚刚才看过,就是广州的事。”阮元也向阮福解释道:“就在我们南下之时,皇上给康中丞发了上谕,要他北上做侍郎,估计再过几天,上谕就能送到广州,康中丞不便在广州久留,只能我们快些回去,若是误了广州要事,追责下来,不还是爹爹的责任吗?”



    “这……爹爹刚刚出京,皇上就要调任康中丞吗?”阮福不解问道。



    “是啊,话说回来,康中丞这在广州也做了快四年巡抚,调任京城,也不过是寻常迁转,我看只是碰巧。今日已然入夜,就在这里暂时歇息一晚,明日继续开船吧。”阮元想着广州公务要紧,扬州有蒋二坐镇,似乎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便即打消了登岸的念头。



    入夜时分,阮元也走上船头,看着一旁灯火通明的扬州码头,眼看扬州繁盛如故,自己这次归乡,却不能再行逗留,心中却也有些惆怅。然而就在此时,河岸一边,竟传来了两个人谈话之声;



    “爹爹,您说,咱们真的要……要把那十亩地卖出去吗?”



    “孩子,人家都出到二百两银子了,也够咱们几年用的了,咱们这一没钱,二没势的,这个价不错了,你换个田主过来买咱们的地,还未必就能开这个价呢。”这样看来,这里说话的两人不过是附近耕种的农户,正在考虑出卖土地。



    “爹爹,可是咱们……咱们为了从王乡绅那里赎出这十亩地,可是花了二十年功夫啊?”



    “孩子,你这就不懂了,王乡绅虽然是个大户,可一来家里没人当官,连个功名都没听他说过,二来我听说在城里也就有两个铺子,跟那些真正的有钱人,一个都不认识,主要还是靠收咱们的租子过活。在他名下种地,咱们不光要交官府那份钱粮,还得给他交不少租子。如今这户就不一样了,你看,这租子上来就少了三分之一,更何况,人家不都说了吗?这户的大老爷,是朝廷里有身份的,在那北京城里,都跟不少大官说得上话,听说皇上都很喜欢这个大老爷,也就是说,只要人家请县太爷喝杯茶,县太爷就能把田里朝廷收的那份钱粮减去二三成。你自己种地,跟县太爷一非亲二非故的,县太爷不把别人该交的钱粮摊到你身上,你就谢天谢地吧,还能减免三成钱粮?就算是二成,其实跟之前比咱们都赚了!孩子,不要只想着有没有地的事,怎么过日子划算,你得看明白啊?”



    “朝廷里有身份?是谁这样肆无忌惮,一边置地,一边还说什么少交钱粮啊?容庄、伯申,他们的田地也在扬州附近吗?看来明日还是得把云伯叫来,跟他说一声,就算是容庄和伯申,也不能过分放纵他们啊?”阮元听着两个农夫之语,想着这家“官老爷”多半是史致俨,甚至可能是王引之,虽然购置土地,甚至有意少交钱粮之事,自己仅为师长,似乎不应该过分苛求,但这总是与民争利之举,是以自己也不愿二人果然欺上凌下。所幸这时的江都知县,乃是自己在杭州时认下的学生陈文述,如果能够让他有个准备,或许事情也不至于变得更加糟糕。



    想到这里,阮元却也意兴阑珊,便即准备回到舱中就寝,两个农户之后的对话,自己便再没有听到了。



    “爹爹,你觉得那个人他真的可靠吗?”



    “那当然,人家不都说了吗,要是不信,就去扬州这地界打听一下蒋二爷,谁不知道蒋二爷的名头啊?爹爹这两天也问过附近的佃户了,都说蒋二爷的承诺决计不会作假,你还担心什么啊?再换个人过来,说不定还不如这蒋二爷可靠呢。”



    ……



    次日阮元果然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暂时叫了陈文述到自己坐船之上,阮元自也清楚,如果史致俨和王引之的家人真的不愿全额交纳钱粮,陈文述也很难与二人相抗,便只告知陈文述,向江都官员田地征收钱粮之时,即便碍于人情,不能全行征收,只要没有水旱灾祸之事,至少也要征收八成。如果拒绝交纳钱粮的人是自己的学生,就给自己来信,由自己跟学生详谈。直与他交待了大半日,阮元才继续启程,南下长江。



    这一年的安徽江面也是风浪不定,尽管阮元换了自己所制“沧江红”兼程南下,却也直到七月之初,方才到达江西吉安,暂借了吉安城外的天后宫居住。吉安距离广东已经不远,时值七月,更是湿热异常,阮元平日行步便即时常有滞涩之感,更有甚者,这时阮元的右腿,却也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二公子,太好了,你们已经到这里了!”不想就在阮元入住天后宫这一日,竟有一名阮家侍仆也一路北上到了吉安,侍仆见了阮元安排在门前迎接的阮福,便即大喜,向阮福道:“二公子,小人是从广州稍信过来的,广州那边,康中丞已经准备北上了,可是如今魏藩台也……二公子,您快些给老爷看看这封信吧。”



    “福儿,只管把信拆了,先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阮元安顿已毕,只觉右腿疼痛一时竟不能纾缓,又听闻外面声音嘈杂,自是有些急躁,便即直接让阮福拆了书信。



    “是,爹爹。”阮福一边拆开书信阅读,一边走回阮元卧室,可是当阮福入内之时,阮元却发觉儿子已是惊异不已。阮福也一边将书信交给阮元,一边说道:“爹爹,广州那边娘正催爹爹快些回去呢,说是魏藩台改任了江苏巡抚,就要去上任了。爹爹,皇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爹爹还没回到广州,这康中丞和魏藩台,竟然短短两个月内,就都被调走了呢?”



    “什么,魏藩台……”阮元听闻魏元煜也要离开广州,一时疑惑,忙取过书信看了两遍,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右腿疼痛,竟是渐渐剧烈起来,剧痛之下,就连阮元读信的双手,也开始不住颤抖起来。



    “爹爹,皇上这两个月就改任咱们广东两名大吏,这……这是要做什么啊?”阮福看着父亲模样,一样是说不出的焦急。



    “没,没什么……福儿,不要想那么多,康中丞做广东巡抚四年了,魏藩台我来广州的时候就在臬司衙门,不过是……寻常的迁转之事而已。”阮元却还是希望现实是另一种更好的可能。



    “爹爹,只是,这些事来得这样突然,孩儿却也想着,难道……难道说在皇上眼里,爹爹竟同当年的尚藩一样吗?”阮福回想着入京和南下的所见所闻,也向阮元忧心道。所谓“尚藩”即是清初受封于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由于清初统治不稳,尚可喜一度在广东一人执掌全部军政大权,虽然尚可喜并未对清廷不忠,但他死后,继承平南王的尚之信却一度参与吴三桂挑起的“三藩之役”,最后被康熙彻底剿灭,清王朝方才开始在广州完善统治。按此时清制而言,广东一省总督、巡抚、水陆提督、将军、布政使均是各司其职,还有粤海关可以在财权之上进行平衡,已经断绝了尚可喜父子再次出现的可能。但阮元在粤日久,同康绍镛、魏元煜、达三、孟住等人均有联系,而且各人之前清剿鸦片,竟能配合无间,或许也让道光想到了,那个阮元根本不敢去想的结果。



    “福儿,切莫多言,如今国朝体制完备,爹爹不是尚藩,也绝无可能成为尚藩!”阮元当即向阮福斥道:“朝廷的事,你想得太多了,这样有害无益,我……我只求在广州实心任事,至于其他巡抚藩臬,无论谁到广州,只要不是有意从中作梗之人,爹爹都愿意和他共事。我……这天后宫既然来了,咱们也不能忘了去拜上一拜啊?”可是说到这里,阮元右腿已是阵阵剧痛,直刺腹心,再不能止,阮福看着也不住为父亲担忧起来。



    “爹爹,您这是……”



    “没什么,该做的事,总是要做,我……”阮元一边说着,一边也强忍腿上剧痛,向门外缓缓走去。可是,阮元走出居室房门方才前行两步,右腿便再也支持不住,他想着强行提上一口气继续前进时,却突然发觉胸中已是滞涩不已,竟然“砰”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爹爹,爹爹!”



    就这样,阮元因为右腿疼痛,只好暂时停下了南下进程,居于天后宫内治疗。阮福也从吉安府找了医生过来,经过医生诊断,阮元乃是暑热之下,湿疾发作,右腿方才不支,只怕之后行路也要遭受种种不便,阮元只好临时寻了手杖,学习以杖代足。在吉安停留了五天之后,阮元坐船方才继续南下,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方才回到广州总督部堂之中。



    又过了数日,阮元方才能够持杖前往正堂,重新办理公务。这日好容易拄着手杖回到内宅,一时也想着尝试抛下手杖,重新用右腿独立行走,可是右足方才行得两步,便即酸痛不已,紧接着便是眼中一黑,竟然不住呻吟起来。



    “夫子,夫子!”孔璐华在一旁看着阮元痛苦之状,心中更是难过,连忙上前扶住了阮元,一边帮他按着右腿,一边也向阮元劝道:“夫子,你……你以后就别逞强了,你说你马上就要六十了,身体不如之前,不也是人之常情吗?以后……你也别这样天天都去忙公事了,再休息几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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