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阮元的六十大寿结束之后,阮元还是重新投入了督院公务之中。这一日粤海关监督达三到了督院,不过达三此次前来,倒是并非为了海关事宜,而是来为江藩送一篇序文。



    “阮总制,郑堂先生这部《国朝汉学师承记》,也托我写了一篇序文,今日便给总制送来了。其实不瞒总制,下官对于国朝汉学诸家,也一直颇有兴致,这次能看着郑堂先生把汉学诸家源流一一梳理得当,使后学得以一窥汉学百余年之迹,下官实在是赞叹不已,倒是现在,下官唯恐这篇序文文辞简陋,竟要让郑堂先生大作减色了。还有,总制在粤海关的时候,也帮下官将粤海关之前两年的关税清点得井井有条,下官也要谢过总制才是。”原来,正是因为达三之前,阮元曾经为他监管粤海关之事数月,达三方才与阮元相熟,后来又认识了江藩,便已与二人正式结为好友。



    “哈哈,郑堂这部书,却也要多谢达监督才是。还有,我在粤海关的时候,最近两年的新账,我重新做了账本,达监督看着可还方便啊?”阮元也向达三应道。



    “是啊,不想总制算学之道,竟是一精至斯,这最近两年的账本,我看着可真是比嘉庆年间的旧账方便多了。还有,阮总制在粤海关代理监督数月,下官看来,竟是一钱未取,粤海关商税之外的盈余,总制也尽数转入了藩库,总制也真是大公无私之人啊。”达三向阮元称赞道。



    “怎么?我不过代理几个月的粤海关,还要从中取利不成?”阮元却也笑道:“粤海关商税,本为公用,和私人无关,达监督又何必多出此言呢?难道达监督那边,在海关关税中取些银钱,竟入私囊,方是理所应当吗?”



    “这……自然不是,阮总制,这粤海关经过您代理这两个月,下面的人哪里还敢造次啊?他们不敢,下官我……我也不敢有逾矩之行啊?”达三连忙陪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达三之言也是事实,阮元在粤海关数月,已经将粤海关数年入账清点清楚,若是达三真要滥行损公肥私之事,账目必然出现差别,到时候只要自己被揭发,而阮元拿出原本的旧账与他对峙,自己必然会被阮元揭穿,于是,在阮元监视之下,达三却也只得严行约束下属了。



    “哈哈,达监督,我也没说你什么不是啊?”阮元自也清楚,自己对粤海关收入已经多有了解,一旦道光所知与自己所知不符,达三决计讨不了好去。便也放心,对达三笑道:“其实粤海关有些事,我毕竟只是代理,不能有长治久安之法,但你约束下面官吏,却要明白,海关多余的税入,若是只分给海关公务,贴补三十小关之用,却也无妨,可我们担心的,还是海关下属吏员,竟把朝廷国税的盈余,转进自己的腰包啊?国家的税,最后能够用到国家之事上,便是好事,这一点达监督却也要心里有数才是。”



    所谓“三十小关”,乃是这时粤海关在广东设立的,广州以外的一些关口,清代西洋商人对华贸易,长年被集中在广州一地,但华商出海进行内海贸易,又或下南洋的贸易,则不限于一二港口,整个粤海关之下有三十处关口可以让船只出航,但除了广州之外,其余关口无论规模还是收入,都远远不如广州的粤海关总署,是以吏员收入微薄,难免会有陋规之事,阮元之言,也是为了让达三尽量避免陋规私用。是以达三听了阮元之语,也当即向他答道:“是啊,阮总制说得不错,这海关税入之事,只要是下官做粤海关监督,一定不会让下属肆意妄为的。”



    “那好,我如今正好还有一件事,希望达监督能够帮我一同办理。”阮元也对达三续道:“去年咱们确实已经将叶恒澍一伙私贩鸦片之人捉拿归案,但除了他们,那种三五人、十余人一伙的私贩之辈,如今看来却还有不少,而且论私贩鸦片总数,这些小贩子加在一起,其实要比叶恒澍一伙人多很多。我也想着能够多派绿营,重治私贩之人,所以也需要各处小关为我们提供线索,若是只有我一人在广州,这些事可不好办啊?”



    “这个自然,下官今日回去,就告诉各处关口,若是发现走私鸦片之人,立刻向督院上报,就请阮总制放心吧。”眼看阮元也愿意相信自己,达三当即同意了阮元的建议。



    臣阮元到任以来,即于营伍内严查惩办,如龙门协兵丁吴李茂等,盘获梁胜和船内鸦片私卖分赃,署副将谢廷可、署守备夏秀芳等讳匿不报。又水师提标把总詹兴有拿获鸦片,商同兵丁陈有光等,得赃纵放,詹兴有畏法服毒身死。香山协记委孙朝安包送李阿蚬鸦片船被获。碣石镇千总黄成凤盘获不识姓名船户鸦片,商同署守备曾振高讳匿变卖分肥等案……将署副将谢廷可拟发军台,署守备夏秀芳、曾振高、千总黄成凤均拟发新疆,记委孙朝安发近边充军……据西炮台拿获徐亚潮烟膏一起,又拿获陈亚桂鸦片一起,黄埔口拿获林绍修鸦片一起,佛山口拿获许时兴鸦片一起,澳门口拿获鸦片一起,此起有八百余斤之多,并经臣阮元提烟当堂销毁在案……惟外海地方,潜行贩卖,越入各省,不能保其必无……



    阮元与达三合力清剿鸦片,前后也一度得到不少收获,将许多私售鸦片之人,甚至绿营之中协助私贩鸦片的中下级军官,全部拿捕到案,经阮元严加审理,大多协助走私鸦片的军官都受到严惩,阮元也将缴获鸦片尽数销毁,不使鸦片流毒于外。仅道光三年阮元与达三联名上奏的一篇奏疏之上,便前后言及五次军官协同走私,及另外五次拿捕鸦片走私贩的相关情况,阮元在清剿鸦片一事之上,显然是尽心尽力。



    然而,即便如此,从整个南海的视角反观阮元清剿鸦片之行,却不得不说,阮元所做出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



    伶仃洋的海面甚为宽阔,数百里海域之中,星罗棋布的分布着数百座小岛,自澳门洋面一路向东,铺散开来,这些小岛除了几处偏大岛屿尚有岛民长期捕鱼种薯为生,不少小岛都颇为荒凉,更有许多山岛,因岛上大多地方都是山地,百姓也不愿前去居住。既然百姓不多,官府也便往往对这些岛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若是寻常时日,官府对伶仃洋缺乏重视,尚不足酿成祸患,可是道光初年的伶仃洋海域,却与之前成百上千年大为不同了。



    伶仃洋偏东之处,有一处名为大屿山的山岛,因岛上高山林里,缺乏开垦平地,平日来往船只亦属寥寥。但这几日的大屿山下,却意外多了一艘西洋式样的双桅帆船,这艘船在英国商船中只能算中等,再为普通不过,虽然偶尔也会在海上出现一二渔船,可渔民们对于这艘商船也全不在意,很少有人还能够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在大屿山停留了两日之久,迟迟没有进入内洋。



    这日黄昏,洋船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在岸边一动不动。可是就在这时,船上水手却纷纷呼喝起来,原来数百丈外的东侧海面之上,一艘小艇正在迅速驶近洋船,小艇舟身细长,上有一帆,两侧还有几个人划桨,这种船在广州海面被称为“快蟹船”,只要是顺风之下,船速便可超越海上的一般船只,即便是朝廷官船,也往往追赶不上。



    看着这艘快蟹船即将驶至山岛之滨,洋船也麻利地开始卸货,当快船抵达小岛时,洋船上也已经卸下了近百个箱子,齐齐排列在海滨,两路人马也各自点燃火把,方能在入夜之际看到对方。



    “你们来了?银子都带来没有?”洋船之中这时也跃出一人,向着快蟹船方向问道。看他打扮,却是沿海的中国人模样,想来应该是英国商船在海滨雇佣的翻译了。



    “来啦!银子不都在这里嘛?”几个手脚麻利之人这时也从快蟹船上跃下,手中各自拿着麻袋。很快,船上下来的几个水手便打开了几个箱子,将箱中之物一点点倒进麻袋之中,那箱中之物均作黑色,乃是一个个圆球,即便是夜幕之下,也透着淡淡的香气。



    “你们也快些把银子拿上来。”那翻译不耐烦地问道:“还有,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看得清楚,岸上官兵没跟来吧?”



    “放心吧,官兵谁来这大屿山啊?”快蟹船上最前面一人向那翻译笑道:“这里最近的官兵,兄弟都打探得清楚,在北面新安县。他们要想过来,需要先南下过一条河,再翻过一座山,才能到那边陆地,在那里换了船,才能过来看到咱们。你说这样麻烦的路,谁愿意走啊?更何况,咱们这几次交易,都是在山岛南面,就算真有人来了,也很难发现啊?”



    “那你们也小心点,听说这里的总督又犯毛病了,天天让官兵抓人,我还真听说,岸上有两个兄弟进去了呢。”翻译似乎还是对官兵抱有一定戒心。



    “哈哈,就那种倒霉兄弟,五十个……最多三十个里面有一两个,就不错啦。”快蟹船上下来的人也陪笑道:“咱们都是老规矩,带货上岸以后,就另寻些药材把货盖住,官府是有些哨卡,可他们谁有那个闲心,还给你一点点验货啊,眼看上面一层药材,就放你过去了。其实现在很多兄弟都不上岸了,直接就往北面跑。这批货的大头,咱们也不在广州卖,咱们去福建,去漳州泉州,那边的人都以为只有广州才有咱们这种货,没半点防备的。咱这艘船也就是广东福建来回跑,听说啊,就在上半年,有几个兄弟可是一路带着他们的船,去了天津呢!”



    “天津?你们都能跑那么远了?”翻译听着这人言语,一时间也不敢完全相信。



    “那当然,您以为什么呢?这玩意大家都清楚,一旦上了瘾,那一辈子都解不了了,倾家荡产也得抽两口啊?您别说,我这边最新的消息,是北京城里的王爷,都有好这口的啦!”这人说着鸦片销路,竟是洋洋得意。不一会儿工夫,十几箱白银便被快蟹船上的人扛了过来,洋船一箱箱查看得过,眼见俱是现银,便即遣伙计收了上船。



    眼看银货两讫,洋船之上众人便即退回,快蟹船也继续派下十余个水手,将麻袋尽数扛了回去。



    这样的夜晚,在当时的伶仃洋上,简直再正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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