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韩熙睡得不安,耳畔不知是谁,饮泣如丝,呢喃不断。
从梦魇里复活,他整理材料,按流程办理了公证和申请,而后跑遍家具城,寻来一张红木拔步床。
下有地坪,上设顶盖,四周皆有围屏,折枝花卉的纹饰灵秀逼人,榫卯相契,华贵浑厚,俨然一座独立的仿古建筑。
他将房子重新布局,打造成新婚该有的样子,将苏滢的画像和七彩宝石吊坠收纳在拔步床下的抽屉,落了锁,钥匙投入高脚杯。
更改姓名比预想中快了很多,随后办理证件的变更又花费了一些时日,待到买下这栋房子,办完所有手续,已是九月初。
三月之约未至,离去的日子已到。
睿暄在画室席地而坐,窗外,有浓绿淡翠,有飞鸟与鹰,有花香温黁,有风过帘幕,可在他眼中,映不出旖旎风景,万物皆是灰白幻灭,他瞳仁里的蜡烛,没了芯。
窗台上,是仿制的首饰盒,其中之物,皆与蓝茵相关。
手机震动不止,他缓了很久才回神,来电人是谢斌。
“兄弟。”谢斌沉沉道,“你寄来的小匣子我会妥善保管,也不会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但思来想去还是得问问,你碰上什么硬茬儿了?信得过我就说出来,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睿暄轻道,“如果有个叫郁强的人找你,就把东西交给他,若没有,三年后,木匣交给警方。”
对方默了许久,试探说道:“是你吧?颜睿暄……”
这三个字,开了一道闸,睿暄缓慢地闭上了眼睛,怕由内而发的暖流外溢出去,他本就是个冷透了的人,唯有这名字,可以给他滋养。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根本没打算在约好的时间与谢斌会面。
他的结局,唯有桎梏。
身体似乎回到了坟山,一方方土冢被大山掩映着,他站在村里人祖祖辈辈的埋骨之地,那些坟头冒着暖烘烘的燃烧过的纸钱味儿,倒是他一个鲜活的人定格其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而又荒凉突兀,从潮湿的泥土里嗅出了呛人流泪的孤寂,这孤寂是属于他的。
而今,除了用自由换来的本名,这世界与他再无关联。
他曾想过,要用他所处时代的方式去疼惜他的滢儿,最质朴的,执手互睇,登高折花,望月听泉,倚梅赏雪,将迢迢银河当作盟言做的水晶灯,许她一场不渝欢恋。
可终究,不过幻梦罢了。
拂开素笺,落字。
依:
半生惶惧,唯滢借我一枕黄粱,然,残命见弃,鸳盟空许,生不能悲慨淋漓,死不求简贵高厉,愿以自由换苏家平安顺遂。
余舞象之年,滢豆蔻之岁,酒会相期,见其容若冰玉,当窗独坐泪眼迷离,雾里荼靡花间玉,月华掬成霜色衣,樱唇一点心头血,冰眸不啻连城璧。余一片精魂系诸彼身,不逝不移。
料汝之往昔,亦是伶仃痴子,恋慕一人,赴火一世,至死靡他,终未得怜惜,挚爱相离。汝本蕙心兰质,星君佑庇,良人可期。
余之归程却唯有枯朽,周身污秽无处濯洗。从此,红妆不近,香靥远避,断鸿声里瞻顾天地,虽生犹死茕茕孑立。
依,虽无朋友之名,也无兄妹之义,仍要相劝,歧途太险,前路崎岖,莫让心中业障漫无禁忌,若成参天荆棘,悔之晚矣。
睿暄肃拜。
信笺对折,邮寄出去,地址是方知文经营的那家民宿,如心小驿。
除了证件和手机,睿暄什么都没带走,离开时,换了门锁密码,05101204,他和苏滢的生日。
开学时节,途径幼儿园,大大小小的孩子被家长送到门口,还有一些学生从看上去很笨重的黄色校车上欢脱地蹦下来。睿暄笑了起来,苏乾宇总说他思想里还是根深蒂固地残留着传宗接代的余孽。定下三月之约那天,他将自己的意愿告知苏乾宇,他要改回颜姓,买一张上好的红木床,将来若是生了儿子随他姓氏,名字也由他定,而那个短暂的被他称之为父亲的人,很用心地听着,颔首笑着,全都应允了他。
苏乾宇信守承诺,未曾找他。
可自己却食言了,曾说过,若是无法自救,定会向苏乾宇救援。
是他负了那个顽童老夫子的信赖。
嘴角的弧度还在,只是笑意骤然变得冷岑岑的,不可名状的辛酸委屈从胸口直接冲到眼眶,差一点就凝成血泪。
车流的鸣笛声愈演愈烈,睿暄短暂耳鸣,笔直的双腿沉沉移步,没入了嘈杂之中。
手机闷响了很久,睿暄缺氧似的渗出一层冷汗,喉结轻轻滑了滑,眸光破碎得无法聚焦。他靠在路边一棵槐树之下,静静地纠扯衣领,意识白茫茫的,空荡荡的。
毫无意外地,又是学辰来了电话,那个纯澈的孩子自然明白,一个多月以来被老板安排得惨无人道的行程,是谁在暗中操控。他也必然明白,陈国本的突然溺亡绝不是单纯的意外。
即使出了五服,姓陈的与学辰毕竟还是有着血缘的牵绊,他不能让学辰参与进来,不能给那孩子无暇的年华留下杀戮的印子。
睿暄抬头,阳光被槐树的枝叶筛选着,星星点点掉在地面,掉在他纯白的运动鞋和藏蓝色的衣服上,他垂下眼,被身上的摇摇晃晃的光斑照得很暖,暖得像苏滢低低弱弱的吐息,触上肌肤,萦在耳畔,他整个人才会真切感到自己是有体温的。
他又歇了一会儿,脆弱的疲惫感一点一点从心底抽离去了,手机还是固执地呜咽着,睿暄始终没接,等它怒气未消的平静下来,他才简短发了信息:学辰,到此为止,不要找我。
他想叮嘱些什么的,可长大后的学辰跟前世的墨凛那么相似,都是那种看上去就很靠得住,而实际上比看上去更加坚韧不移而又懂得随遇而安,他们特别善于调试和隐藏自己,不为迎合,也并非妥协,每一次果决都是进退有度的。就连性子里最阴暗的部分逃出了掌控,他们真正能够伤害的也仅仅只有自己而已。
睿暄再不交代什么,关机,走走停停,把这座密密麻麻的广袤城池刻在空无一物的眼瞳里。
收到短信的学辰正在赶下一个通告,堵车很严重,缓行连着急刹,令他头更痛了,思绪翻涌不止,明明一天没吃东西,胃里却被什么涩涩的东西充斥得密不透风。
见他脸色惨白,麦盟问道:“又犯病了?”
两个月来的黑白颠倒,有一半时间都是在飞机上,也只有乘坐交通工具时,学辰才能抽空睡个觉,大多是不安稳的,伴着惊醒,好像一遍一遍地被人往深渊里推。工作间隙里,他常常头晕心悸,若不是麦盟细心发现,学辰根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麦盟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日程太满了,全是许励航亲自安排,作为经纪人,他无法推却,无法敷衍,也无法反抗,老板越发的麻木不仁,完完全全撕破了人形的血肉,野兽似的用阴毒的牙齿啃噬学辰,榨干他的光芒,将这本就茕茕的显得有些凉薄的年轻人变成了轻飘飘的一缕灰,在他身旁,出气大些,都会吹散了他似的。
学辰没有答他,怔怔望着手机上的几个字,自从得知陈国本酗酒坠河的死讯,他心上添了一座坟,胸口闷得快要裂开。他总是念起以前的事,有些是完整的情节,有些不过支离破碎的片段,零零碎碎分散在浅得像雾一样的梦境里。
麦盟急了,打给许励航抗议,电话那头的老板竟然大发慈悲,晚上的活动不必去了。
听到他们的通话,学辰更加确信,这段时间是睿暄故意支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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