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幢幢,今晚的夜是琥珀色的。
楼下客厅,学辰将目光转到窗外,那里有最接近睿暄的颜色,明暗交织,漆黑混沌,也有最接近睿暄的温度,冷,却不坚硬。
苏默仰入沙发,嗑着瓜子:“尹学辰,你别跟产房门口家属似的瞎晃悠了,踏实歇会儿。我叔那可是研究过《易经》的,他让小滢去骂韩老狗,立马就找到睿暄了,刚刚又让小滢夺戒指,肯定另有深意。”
“可万一他又被我逼疯了怎么办?”苏滢僵了身子,掌心的海蓝宝光泽清透,她的眼睛却实在模糊。
苏默突然窜起来,惴惴:“上回他发病那个样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揪心。”
端持沉稳如他,最擅敛藏心绪,若不是历了浩劫,怎会失控发疯?学辰不敢深想,手机一震,这才发现好几通未接电话,都是许轻打来的。
靠窗回电,柔了声线:“我今天太忙,没顾上看手机,怎么了?”
“你在哪儿?”
“我干爹家。你干嘛呢?”
“乔森请我吃饭,刚回来。”
学辰看了看表,动怒:“满汉全席么?吃到这么晚!”
“他自己烙的韭菜盒子。”对方笑,细微的鼻息从听筒传来,挠在心上,“乔森做馅活儿最拿手,我跟他学学,你不是喜欢么,上回在宁阿姨家吃了四个。”
“等会儿,他自己做饭,那你们在哪儿吃的?你难道去他家了?”
“你不也在苏滢家里,太晚就在睡那儿吧,别来回路上折腾。”
“你让我在别的女人家里过夜?”
“你以前不经常找她睡觉吗?”
学辰语塞,仍问:“你俩到底哪吃的?”
“他们健身房的小宿舍,教练,前台,拢共8个人一起。你晚上吃的什么?”
“借睿暄的光,有馄饨吃,我今天把他接回来了。”
“他还好吧?”
“他会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神明般的鬓角发白的男人从楼梯缓缓而下。
苏乾宇疲累难掩,一步踏错,险些跌了下来,好在被方依搀住。
快12点了,灯火不熄。
方依半启朱唇,轻叹:“一开始,他跟我们沟通,逻辑,思维,语言组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可到最后,居然说自己的灵魂来自明朝,还提到了你们苏家祖上那个女医者。”
苏默瞠目:“靠!他穿进《鸳盟书》了!”
“什么书?”方依不解。
苏家兄妹和学辰同时低头,不约而同想到温室订盟那一整章见不得人的描写,莫名臊得慌。
“是我发在雪漫文学网的小说。”苏滢颤了颤,“我怕他晚上又挠自己,哥,要不你留下。”
“还是我去吧。”学辰请缨□□。
洗漱之后进了房门,床上的人已醒,空凝灯光,似乎有什么模糊而沉重的景象遮挡了他目中那隽永的皎然。
睿暄不知刚刚自己是如何睡着的,梦里他又看到了清如,她捧着那只首饰盒,雀跃地流淌着孩子气,跑来,打开盒子给他看,里面是一堆流血的碎骨,用长长的头发串了起来。
他满目血丝,睁眼,触目所及皆是白骨,闭上又天旋地转。
双手抬到一半,强忍落下,他不能用苏滢修剪过的指甲去做伤害自己的事。
学辰坐到他身边:“你还没洗澡呢吧?”
“嗯。”睿暄穿鞋,“现在去。”
“用我帮你吗?”
“你有病啊!”他肃颜,“爷不好男色。”
二十分钟还没出来,学辰追去敲门:“院长爷爷洗牛肚都不带你这么费水的。”
破门,那人身披浴袍,对镜顾盼,眉目清明,回身问:“你平常用什么牌子爽肤水?这一个多月睡的我,怎么感觉毛孔有些……”
把人拉回卧室,关了门窗,灭了灯,同盖一张被子。
“您老人家不洗脸都是天下最美。闭嘴,合眼。”学辰在黑暗中捉了睿暄双手,抱在自己身前,拿下巴锁住。
睿暄怼他脸:“你做了我爸干儿子,又睡我的床,是不是得叫我一声哥?”
“哥。”悠悠的,细微而坚定,树藤般缠住了15载光阴,尘寰只余此一个称谓。
小时候,威逼利诱多次,学辰就是不肯称兄道弟,每每直呼其名,睿暄烦郁难解。心存不甘与他摊牌,只要开口叫哥,条件随便开,学辰慢悠悠道了句好,踮脚俯看他:“等你长到跟我一边儿高,再说吧。”
翌日晨起,苏滢推门而入。
自家哥哥跟颜家哥哥相拥而眠,十指交握,额头相抵。
她重重地咳,重重敲门,换来二人贴得更近。
苏滢倚门看着,阳光穿过窗棂,投在他们身上两道彩虹,一浓一淡,一大一小,同样的跨度和走向,就像一个圆心伸展出直径不同的两个半圆,璀璨突兀而至又缓缓失掉颜色,短短几秒,朦胧的明丽便从他们脸上消逝,只剩虚妄。
或许仅存一瞬的景致最值得珍惜,触不到的美好更易让人偏执。
莫名落了泪,她没参与过他们的小时候,没有目睹二人命运的起始,只觉,从一方孤苦中破茧,飞往自由,占领天空,该有多难,又需要多硬的翅。
若不够强大,是否,决绝跳下悬崖,借风而行?
早饭隆重极了,清欢阁开宴。
席间没人说话,睿暄只看着苏滢,只吃面前的东西,用力咀嚼好像连舌头一并吞掉,他整个人的状态很矛盾,从容且慌乱,卑怯而高贵。
用周管家的话说,明显脑子坏掉了,眼珠都不会转。
苏乾宇闷声:“陈教授待会儿就来,以后睿暄白天接受治疗,晚上就由小滢照顾。”
苏滢摆手:“那不合适,让我哥跟他睡吧。”
苏默也摆手:“绵延子嗣,重任在肩,我可没空给他当老妈子,还是你来吧!”
睿暄的瞳仁聚了焦,满目惶惶之色,筷子分开又合上,怎么也夹不住汤盅里的海参,垂头,错了眼神,苏滢的戒指不在指间。
信物没了,盟约不作数。昨晚与苏乾宇长谈,只道谋划,未提婚嫁。
昨夜相守的也不是苏家人。
他与这个姓氏完完全全不相干。
把他像个累赘似的相互推脱,也便无权责备,远近亲疏的排名里,没有人会将他放在第一位,从来也没有过。
餐桌那么大,苏滢隔得好远,远到连一次对视都成了奢侈。
学辰还有工作要忙,塞了几口就起身告辞。
睿暄也站起,败兵似的对他说:“带我走吧。”
“你还想去哪儿?这就是你家。”苏乾宇缓声,待小孩子的口吻,羽毛般的柔,怜悯飞了满天。
“我不需要治疗,我有自己的……住处。”却没有家。
苏滢总算正视他了,抬眸,清欢阁失了富丽之色。
“谁也不能走,坐下,吃甜点。”她呛到,喝汤顺气。
苏默递来银质餐盘,扣了华美的琉璃盖。
睿暄生硬回绝,推翻,转身。
苏默按住他,三分心虚七分怒:“记不记着那回我日夜颠倒守了你两天两夜,给你洗澡刷牙换衣服,只当养了个弱智儿子。现在儿子可出息了,雄赳赳气忿忿,慷慨激昂给我甩脸子!当初就不该管你,脏死你自个儿得了,一了百了!”
睿暄轻问:“发病之时,没人相信。此刻无恙,却偏偏要医我。苏滢,你为何总是这般唯心?”
苏滢湿了眼眶,话却完整,一丝抖动也无:“你现在很清醒对不对?那就好好回忆那天的场景,我只陈述事实,说你装疯,不是出自我口。明明,是我被哥误解,而后再被你误解,凭什么,你倒显得比我还要委屈千百倍?”
琉璃盖滚落,银质托盘折出的光,冷透,却耀目,其中的橙子味棒棒糖,一颗颗,堆叠如残垣。
17枚,睿暄数完,终于还魂,掩去喜色:“苏默,我视你如兄长,待你若至亲,可你居然疑我装病,害我错怨滢儿,枉我叫你一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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