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暄回到自己居所,已是晚间。
苏滢擀好了面条等他,人却不似平日窝在沙发里,将自己团成一只猫,而是僵硬地直直站立,望向画室的那一扇窗,曾经放置首饰盒的地方。
风声敲着窗,把寒气摔个粉碎而后悄然渗透进来,深入生人的骨缝里。
睿暄从后背紧紧拥住她,他的手被苏滢用力握住,有过肌肤之亲,他躯体的每个部位对她而言都是一条蓬勃的生命。
苏滢从他脸上摘取月色,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五官总是那么冷,是否永远需要她的熔炼?
睿暄剐她鼻尖:“在想什么?”
她微颤,不作声,他的胸膛灼醉了她。
手机铃声传来,是颜婉。
苏滢抢过他的电话接了。听筒里的声音犹如昆曲,可却没了酸涩之意,慈柔地唤睿暄为“孩子”。
“是我。”苏滢不掺情愫,字正腔圆,“我爸托方依转达的话,您是没听明白吗?说好了老死不相往来,这么晚打给他,想干嘛?”
“没什么,你转告他明天上午不要出门,我去看他。”颜婉低低地笑,宽慰而真实,“现在他成家了,终于有个实心实意对他好的人了。”
苏滢把冷笑咽了回去:“瞧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家睿暄不值得谁对他好似的。”
颜婉悠悠叹气,悲怆丛生,她说:“那倒不是,我见不得别人家的孩子吃苦受罪,可在自家屋檐下,从来没把睿暄当回事儿,病了伤了也不管,还变着法儿地折腾他,现在想想,真不是一个当母亲的人该做的。这孩子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突然间就长这么大了。小滢,他从来都把自己看得很轻,而你现在是他全部的分量。”
这般煽情,苏滢一层鸡皮疙瘩。
手机的光芒骤然失去,睿暄反应了许久才缓缓回过头来,低眉伏下,抵死相吻。
睿暄小心翼翼抚着她,十指交缠,忽而想到什么,笑了,错开身子避开。
“饿了吧,我去煮面条儿。”苏滢去了厨房。
“滢儿,娘子,宝贝,亲爱的,媳妇儿……你倒是应我呀!”睿暄靠在门边看她,一直在笑,变着语调,也不知意欲何为。
“哦!在呢,活着呢!”苏滢懒得理他,八成又疯了。
吃完面,睿暄贤惠如常去刷碗。
入睡之前,苏滢在他怀里找好了自己的位置,闭目道:“唐觅总跟我说她婆婆坏话,事儿多,嘴碎,爱算小账,不讲卫生,将来有了孩子让她带,矛盾肯定少不了,可不让她带吧,就得累死自己爸妈。跟婆婆就那么难处吗?当成自己亲妈不就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跟我要个婆婆,实在太难为我了。”睿暄笑,胸口起伏。
“颜家哥哥……”她抿唇良久,“被你叫作娘亲的那个人,她就是我婆婆,虽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但一定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你被她带大,从她身上学会了怎么对别人好,是不是?”
睿暄低不可闻应了一声,呼吸再次窒住,恍惚中,脖颈之间又被清如的长发缓缓勒紧。
他腾身坐起,怎么也透不过气。清如确是异常温柔,所有人都被她的温柔骗了,无人知晓,她常常在深夜摇醒他,和暖笑着,及腰的青丝在她手里变作刑具,好几次,他险些没挺过来。
即便如此,她仍是他最敬最爱的娘亲。
是夜,睿暄说了梦话。
首饰盒,还给我!
苏滢听得真切,却还是反反复复确认,直至泪流满面,才逼迫自己相信,在他的潜意识里,装有蓝茵遗物的盒子永远是第一位的。
可他为什么要说,第二个也是第二名?为什么把蓝茵的东西交给她处置?为什么自从父亲带走盒子那日开始,他便不再给她温存,不再吵闹着要个孩子?
答案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像窗台上的绿萝,始终没有移动过,它存在与否,全在观者一念。
猜忌,自己长了脚,它会慢慢生根。
翌日清晨,苏滢匆忙出门。
睿暄留在家中,怔怔看着手机出神,颜婉前来,定是清如的首饰盒有了线索。
他披衣外出,守在楼下,凄寒侵袭生者,风也更烈了,像要将人推入灭亡的边界。
足足等了一个上午,颜婉是在阳光正浓之时来的。
“穿这么少?”颜婉见他衣裳单薄,脱口而出。
“不冷。”他喃喃而语,可身上早已凉透了。
颜婉不再多言,睿暄就是在这般孤立冰冷的心境下,生生死死轮回多次吧。
行至房内,颜婉直接进了画室,拿出首饰盒,庄严得像一场祭祀。
他平静地跪地,平静地叹息,平静地将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的清如的脸重新勾画了一遍,平静地淌下泪来。
“这是昨晚我从家祠香案下面找到的,里面这缕头发是她的吧?被香火供奉着,总归比没人祭拜的好。”颜婉娓娓说道。
在那里,她曾无数次虔诚跪拜,祈求先人护佑,赐予自己一个孩子。
许是清如有灵,佑她36岁得子。
她与清如,同是看错了人,不同的是,那素昧谋面的女子命途颠沛可怜可叹,而自己的可悲却因天真愚蠢而致。
“上午我得到了尹学辰的股权。”颜婉临走时对他说,“两个小时前,我跟韩静泊提出离婚,他同意了,什么也不要,连小旭也归我抚养。不管他到底什么心思,我已经决定解散公司,让他成为丧家之犬!”
颜婉的离开,睿暄不曾察觉。
苏乾宇电话打来的时候,他被突发的铃声惊住,恍惚多时才在画纸之下翻到了手机。
“睿暄。”苏乾宇沉声道,“听小滢说,今天颜婉去见你,是来还首饰盒的?”
“是。”睿暄应着,近乎虚脱。
“彭巍告诉我,韩静泊在找律师拟离婚协议,他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要!”
“接下来,颜婉要解散铭服饰。”
“学辰交出股权,韩静泊定然知道他是蓄意为之,我让他这几天就待在郁强那里。”
睿暄缓缓说道:“韩静泊无法对学辰下手,但是跟我同归于尽却很简单。”
“歪曲你和方依关系的人,一定是宇辉的内鬼。”苏乾宇道。
“爸,是时候告诉滢儿了,您要怎么说?很多事我这辈子都不想她知道……”
“明天来公司,我给你副总的任命书。”苏乾宇道,“然后再商量这件事。”
挂断电话,睿暄怀抱那只首饰盒久久未动,意识涣散下来,呼吸也被往事狠狠掐住。
清如的头发很长很柔,高高地绑起来,颈线分明,侧颜如画,每一次企图杀他,都会在最后一刻放手,剥开橙子味的棒棒糖,喂到他的嘴边。
画室里,清如的影子没了,太阳也没了,夜色浓得像墨。
突然想起昨晚,苏滢曾言,她不知清如长什么样子。
睿暄开了灯,作画,一张接一张,描摹清如的面影。双臂一直在抖,清如的模样他怎么也还原不了。
撕毁的画纸随地而弃,在他脚下垒起坟墓。
夜幕袭来,当苏滢推开画室的门,她又一次看到了失常的睿暄,他孤寂无援的背影像是刚刚从废墟里捞起的一般,她看得出,在他笔下成型的是一张女人的脸。
落款处的字,是睿暄割破指尖,用鲜血描的。
发辫高高扎起,颈线的弧度恰到好处,那轻轻翘起的鼻梁和下巴显出几丝张扬,面部的轮廓是不清晰的,似被黑暗吞噬,这幅画比他之前任何一张都更加阴翳。
是蓝茵吧?她的阴历忌日,应该就在春节前不久,想来,正是这几日。
她扎起马尾的剪影如此清新又透出不容于世的坚硬,倔强混着娇弱,还有隐隐的温柔。
苏滢悄然关好了门,早已有了这般觉悟,夜晚,他是属于蓝茵的。
他要一辈子守护蓝茵这个伤口,不让它愈合,痛一次,他就解脱一次。
她警告自己,再也不要进去他画画的地方,那是蓝茵的冥室,他的上一段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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