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方知文正在整理睿暄近来写的诗句,一幅幅精心折叠,装入礼盒般的大信封。

    见他们进门,方知文扶着睿暄往屋里送,得意道:“这些是你不满意要扔掉的,我就捡来送给住店的客人,有个大学教授夸咱们店有文化底蕴,要介绍朋友们过来住呢。阿暄你以后多写,每个客人都送一首。”

    睿暄拿起宣纸,学着他的样子折起来,方知文阻止他:“你这金贵的手留着写书法吧,这两天在医院都没好好收拾自己,你看看胡茬都长出来了。依依啊,我记得他以前可是很讲究的,现在也是哦,我还从没见过谁像他一样每天洗两遍澡。”

    睿暄闻言,捂上脸颊的伤痕,被一种浓烈的自卑感压迫着。

    方知文赶忙拉他:“低什么头嘛,我不嫌你浪费水,是在夸你爱干净。”

    “我知道。”睿暄徐徐地说,“方知文,别把我当作孩童。”

    方依掩口笑道:“干脆你也叫他阿爸算了,反正我们再怎么否认,别人也当你是我家上门女婿。”

    睿暄摇头不肯。

    方知文道:“那叫叔叔总行了吧?”

    睿暄还是不肯:“方知文就是方知文。”

    他自是明白,对长辈直呼其名于礼不合,可阿爸,叔叔,此类称谓他怎么也叫不出口。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地产泰斗苏乾宇病重多日情况不明的消息,他的女儿取消了原定在四月的婚礼,在公司主持大局。

    睿暄胸中一热,又马上冷却,屏幕上苏乾宇的照片,慈爱得令他心痛,记忆如沸水般翻滚,最后化作无迹可寻的一缕雾气。

    方知文闷声关掉电视机,犹疑问他:“阿暄,这个地产泰斗,你有印象吗?”

    “嗯。”睿暄答道,“网上,杂志上,都见过的。”

    方依与父亲对视一叹,他们几番试探,终于验证,在睿暄的记忆里,独独剜去了苏家人。

    宇辉那股势力及其裙带关系庆幸保住了地位,拿实实在在的业绩效忠苏家,宇辉市场开拓再创新高,股价趋涨。

    作为主宰者的苏滢,存善真,藏喜怒,敛悲悯,攻心计,纵横捭阖,唯我独尊。她已经开始自由自在地摆弄权术,自然而然地修炼成了她曾经最为鄙夷的样子。

    她并不沉迷于权力的味道,只是在做苏副董该做的事,而现今的苏副董,不需要感情。

    什么也比不过血缘重要,父亲倒下之后,苏滢切身体会到了,她愿拿寿命换父亲康健,可世上绝不会有标榜爱情的男人可以这么对她。

    爱是谈生意,对等便随缘,而亲情连着性命,比血液更真实。

    会议时间到了,她束起头发准备出去,门外一阵嘈杂,嘈杂里混着尖叫。

    果不其然,来者是学辰,身后紧随着许轻,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便是扎眼的今生注定,让人望而生妒。

    在完满面前,更容易比照出自己的缺憾。苏滢看着光芒交织的二人,很生冷地说:“我现在去开会,公事请预约,私事面谈。”

    学辰拦住她:“今天方依跟我说,说……睿暄他忘记了一些事……陈笙给他做过治疗,你有他联系方式吗?我打给苏默,他不接……”

    苏滢不待他说完,侧身而出:“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

    冷冽如冰地擦肩而过,一秒钟的纠缠都嫌多余。

    学辰揪住她的发辫,厉声斥道:“什么叫那个人?他的名字是颜睿暄!他是你丈夫!”

    苏滢挣开,被他迫到门边,悠悠开口:“他娶我,不过是为了延续香火而已,蓝茵死了,才会轮到我,真庆幸,我没怀上他的孩子,那么肮脏不堪的杂种的血统……”

    她紧咬着牙,记忆似乎被谁撕碎了。这些话是直接从唇间跳出来的,语音一落,满地冰刀,连她自己都觉得刻毒。

    学辰闻言,有些站不稳了,放手让苏滢离开。

    他默默一叹,坐在翠竹屏风后面的小床之上,困厄之际,他常常借来苏滢的肩膀,偷走一晌安眠,可如今的她,开口就可引来风暴。

    许轻摩挲着剧本,与他偎依而坐:“我早说过,在剧本里还原小时候的睿暄,这马后炮的招数根本没用,看到刚才苏滢的态度,死心了?这东西她不撕掉我随你姓。”

    “你随不随无所谓,你儿子跟我姓尹就行。”学辰在她额上轻吻。

    “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窃笑的同时,眼神变得荒冷,“学辰,你和睿暄真的很像,以为把危险的阴暗的对我们不利的藏起来自己扛着,有多伟大多明智,多为我们着想?其实不是,对你们所承受的一无所知只顾没心没肺地谈情说爱,我没那么肤浅,我想要跟你一起解决一起分担,而不是像个小宠物理直气壮剥削你对我的好。我是这样,相信苏滢更是。”

    学辰眼眶发涩,睿暄一心想给苏滢最好的结果,伪装成不痛的样子,为她发光,可他却忽略了,苏滢不稀罕无偿的快乐,她也想做他的太阳。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跟许轻在一起,他尽可能把时间变得鲜活,给她缠绵又轻快的节奏,可他也忽略了,许轻本身便是一首歌,她也想挖出他藏匿的旋律,融入自己,变成合奏。

    “我对每个人都好,可对谁都没感情,包括我自己。”他敛容正色,“爸妈去世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活着还是死了,醒着还是做梦,什么都无所谓,除了疼和流血,其他时候,我都是麻木的。”

    许轻从未听他讲过这些,朝他贴近了些。

    学辰悄声道:“我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是为了迎合场景,所以我的一言一行都让别人看着很舒服,挑不出半点毛病。那串糖葫芦喜欢的是我的戏,她们根本不知道尹学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能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那我呢?”许轻没底气地问。

    “你像我妈妈。”他浅笑,“我小时候比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多。我和我爸的主要任务就是宠我妈妈,你不知道我妈有多夸张,除了穿衣打扮跳舞健身就只会撒娇,每天都要我去哄她。”

    “那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好奇至极。

    “颜值爆表人见人爱呗。”他说,“我妈希望我当明星,我爸盼我是个学霸,所以就取了学辰这个名字,我几个月大就开始拍奶粉广告了。但是我爷爷非要让我当医生,抓周的时候,摆的都是病历本啊听诊器什么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许轻吃吃笑着:“那些东西你看都没看,直奔你爸手里的镜头抱着不放呗。”

    学辰惊得坐直身体,对着她的眼睛:“老实交代,你当时是不是在偷窥我?”

    “切,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我爸说,我抓周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

    许轻笑得捂住眼睛,躲他远了些:“能不能好好聊天?别让我脑补不良画面。”

    “好。”他应道,“我小时候,大少爷脾气可冲了,整个世界都得听我的,做什么都要拿第一,所以我妈就送我去学跆拳道。后来陆陆续续又拍了很多广告,不过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灯光打在身上的时候,妈妈总在角落里帮我拍照,像个傻子似的跟每个人说,台上那帅小伙是她生的。”

    “你妈妈是不是特别漂亮?”

    “嗯,漂亮里带着一丝纯真的傻气,跟你一样。”

    她打他手臂:“傻气遇到漂亮那性质就变成了难能可贵的修为,这可不是每人绝色佳人都具备的,你一辈子遇到两个,知足吧!”

    “苏滢也勉强算一个吧?”他提议道。

    许轻否定:“她现在已经没有傻气了,只有冷气。”

    两人一阵默然,方才的苏滢,全然是冰山碎裂后的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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