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痉挛明明过去了,可不知为何,碰到她的唇,那熟悉又陌生的温度烫得连内脏都在打颤,痛感不断加重,额头被冷汗浸湿了,他催促苏滢:“快去吹头发,会受寒的。”

    她不走,守着他:“不怕,有你给我熬粥,喂药,暖被窝。”

    睿暄抿了抿唇,把脸埋进枕头,逃开她的气息,疼痛才能稀释,唏嘘般的,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吟。

    苏滢正要抱他,无奈方依破门而入,吼道:“你手机在饭桌上响半天,我接了,是你爸!”

    苏滢赶忙出去,之前已经告诉父亲睿暄的现状,他放心不下,总惦记过来一趟,苏滢苦劝半天,总算打消了他的念头,因为她说,睿暄忘了我,可他喜欢我。

    他们通电话的时候,方依一直在旁听着,时而乐不可支,时而低头思索,在她深不见底的内心忽而生出一种感怀,与欺骗无关的充满暖意的感怀。

    放下手机之后,苏滢才想起那张名片,转交方依:“一个姓张的帅哥给你的,我搭他车回来,银色卡宴,司机姓李。”

    方依了无羁绊的笑容戛然而止,张韵初,怎么阴魂不散的。

    厨房的白粥还在熬着,怕他饿坏,苏滢冲了个鸡蛋端给睿暄。

    见她去而复返,睿暄问道:“你父亲来电,是催你回家吗?”

    苏滢摆手否认:“没,他催我搞对象。”

    这个回答像是法律意义上的要约,等他确认关系,可睿暄慎之又慎,身体向后缩退,眼神的热度也骤降下来。

    苏滢也觉得自己逼得太紧了,再不逗他,喂他吃东西。

    睿暄像是平生第一次被人这般礼遇,张嘴都像仪式,只尝几口,脸色却更白了,抵住胃脘忍下干呕,可最终还是悉数吐了出来。

    在苏滢那冒失的一吻之后,睿暄恢复了往日的勤勉,白天话很少,深夜只顾埋头校对,他开始刻意躲避苏滢,给她最寻常的问候,每每都是彬彬有礼的。他会在暗处默默关切她,在她的炒饭里多加青菜和腊肉,将自家的衣物烘干机搬到公共区域,买了新款吹风机换掉她房里那只旧的。

    到了拆石膏的日子,睿暄婉拒了苏滢的陪同。

    是方依带他去的医院,情况没有想象中好,之前略微错位的地方落了病根,医生说,今后不可以剧烈运动,走路也会跟常人不同。

    睿暄对此并不吃惊,形骸皮囊,他早就不在意了。

    时间快到正午,睿暄选了一家卖书的咖啡馆,他不喝咖啡,也讨厌这味道。挑了几本建筑相关的书籍,他靠窗而坐,被阳光吞下了半张面庞。

    方依转着杯子,吹了吹拿铁上漂浮的心形拉花,惊喜地发现,她从未在这样一个奇异的角度看过他的脸,不见阴晴,不见悲欢。

    “睿暄。”她开口问道,“这几天,怎么不理苏滢了?”

    他转过目光,整个面孔因灿烂而模糊起来,他说:“无始无终才是长久,喜欢,止于说破之前,刚刚好。”

    他的态度是问不出的,方依不想较劲,兀自享受这得来不易的静谧。邻桌的情侣正在翻看留言簿,在崭新的一页写下彼此名字。躲在角落里的记忆大大方方地溜了出来,数年前,也是在这里,张韵初和她像那对情侣一样在本子上涂鸦,可惜两颗心还没画完,笔就没墨了。

    当时,方依觉得这是个非常不好的预兆,可张韵初却道,明年这一天,我们再来,把两颗心连上。

    方依不记得那是何年何月,这美丽的约无人来赴,倒是可惜了。

    她找出店里最旧的那本留言簿,一页一页仔细翻找,当紧紧相依的两个名字被指尖捕获,她的心就变成了波涛里的小船,记忆荡漾着,映出当年情动的模样。

    方依屏住呼吸,填补了未完成的半颗心,又将张韵初的名字重新描画一遍,轻轻地,就像在抚他的眉眼他的唇。

    睿暄把书放下,他看到方依流泪了,很开心又很酸楚地哭着,眼睛里是很浓的怀念,而她怀念的又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被她从不堪人生当中小心翼翼剪裁下来的一段干净明亮的时光。

    反观于己,睿暄难免自嘲,从出生就带来的污秽,无处濯洗,骨子里,血液里,都是漂泊不安,又能给别人承诺什么?

    苏滢在将暗未暗之时来到客栈的那晚,见她第一眼,他的心脏就像注了醇酒,身体无恙,灵魂却醉醺醺的。他一个疼字,换她一吻,嘴唇相触的时候,不知为何,他被汹涌而来的难过吞噬了。

    从小到大,无暇美好并不是没有,可结局都不忍回顾,索性,全且忘了吧。

    苏滢问过他有没有安全感,当时他没正面回答,如今他已经想得很透彻,自己陪着自己,才是最有安全感的活法。

    此心再无微澜,也便再无伤痛。

    方依哭得饿了,仰头吐了口气:“他家三明治不错,你请我。”

    “我看了价目表,不值。”睿暄拒绝。

    方依瞪他,转身去买,瞬目间,那个人就突然而至了,张韵初正往店里走,身后的女孩子很温婉,气质出尘的脸上是难以复制的骨相美。

    目光突然相遇,张韵初蓦的停步,不失礼貌地对她报以一笑,而后拉着那个女孩双双朝外去了。

    又是这样!

    第一次是在家里,他赶走来闹事的杨龙,一眼都未看她。第二次在医院门口,他把车和司机留给他们,自己打车走。还有一次,送复健机构的名片却连面都不露。

    而这一次,方依确认了,他是刻意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姿态,不计前嫌地赐予她恩惠,以此彰显他对她的毫不在乎。

    他分明是在宣告,我不屑跟你同处一室,不屑多看你一眼,我已经走出来了,还可以若无其事地平和待你,真心帮你,因为你再也伤不到我!

    方依冷笑一声,不容多想就追了出去。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张韵初回过身,头发被风吹乱了,眼神也乱了。

    他让身旁的女孩先回车里等,而后朝方依走来。

    “我就那么让你恶心吗?”方依努力压制着,还是忍不住,不问出来,她便透不过气。

    张韵初有些仓皇,不住摇头,他的动作是无奈还是否认,怕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方依,等你冷静下来,我们谈谈好吗?”张韵初深叹之后,吐出这句话。

    “对着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冷静!”方依讥笑道,“再难听的话你都骂过了,还有什么肮脏的词汇可以赏赐给我啊?”

    “方依,你别这样。”张韵初又是一叹。

    “没办法,我就这样,你清楚的,我就是个为了钱什么都能出卖的女人,要是没被你识穿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被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了,你的钱你的房你的保险金,全都是我的。”方依背过脸去,“你光明磊落不用躲,该躲的是让人唾弃的人,以后碰面,我会先走开的。”

    好久没这么痛快淋漓了,方依把睿暄忘在脑后,也抛弃了自己,漫无目的跑跑停停,心脏濒临爆裂,她却愈加酣畅。

    她想起当年,为了去看音乐会,张韵初生拉着她跑了几公里,最终还是错过了入场时间。方依打开半握的拳头,那时,他牵过的是左手还是右手,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待到缓过神来,她茫然四顾,有些后悔,用平静还击他的不在意,这才能赢。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卑微和怨愤展露无遗呢?歇斯底里,悲悲切切,被极端情绪搅翻了五脏六腑,这不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场好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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