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安放在临窗位置,就在愈秋千旁边,被花藤掩映着。
方依嗔怪道:“阿爸,你买琴跟我商量下嘛,你又不懂,这多少钱啊?”
睿暄打开琴盖,对她说:“是我替你选的,外观和音质都是最好的,价格够你跟它谈个一年半载的恋爱。”
方知文宽慰一笑:“依依,你就说中不中意?”
“喜欢是喜欢。”方依轻轻击键,“可是阿爸,是不是睿暄怂恿你买的?颜睿暄!你为了苏滢想出来的主题真下血本啊!我好吃好喝养着你,三百块一条的小内内买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要让我阿爸倾家荡产啊?”
“不是啦!不是啦!”方知文拉住她,“睿暄只是帮忙挑选,他还劝我没必要买的呀。”
方依与父亲并坐:“阿爸,你不要包庇他!除了他,谁还有理由坚持要买?”
“我有……我有理由。”方知文支吾两声,“你三岁那年跟我要钢琴,我攒了一千块带你去琴行,谁想到要那么贵,哪里买得起?结果你又哭又闹,被我打了一顿。”
彼时情景,方依记忆犹新,从琴行回来的路上,父亲就消失了,几天后才回家,带了好几个债主和无数欠条,她的童年从此支离破碎。
“我就是在那天沾的赌。”方知文道,“刚开始手气好,已经翻了好几倍,我想收手回去给你买琴哦,可是人的贪念越想控制,这浑身的血就越痒痒。说到底,还是阿爸没本事,靠自己一辈子没指望这才相信歪门邪道能改变命运。”
听到此处,方依感到莫大的震动和自责,若不是她拥有不切实际的愿望,父亲也不至于跳进钱财的泥沼,若她只是个庸常的姑娘,安于贫苦,量力而行,也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高贵。可是,她鄙夷这贫寒的出身,厌弃一无是处的父亲,熬到长大之后,自己够不到的,家庭给不了的,就从爱慕者身上攫取。
方知文又道:“这琴是不便宜,但以后做陪嫁拿得出手嘛,依依,你有男朋友就带回家,阿爸现在大小是个老板,不给你丢脸的哦。你微信里那个宇儿是谁哦?”
方依抚额,原来认定她陷入爱河的人不止睿暄一个。苏滢走后,与她互动频繁,关于睿暄鸡毛蒜皮的小细节都要一一汇报,还要偷拍他各个时辰的照片发过去。
在旁人看来,平日拿手机当摆设的人突然变为低头族,确是十分可疑的。
她侧过头来,对方知文附耳轻语:“宇儿,苏乾宇的女儿!”
方知文恍然大悟,捂了捂嘴:“不是男朋友哦,好饭不怕晚嘛,我们家依依哪是随便什么人能娶得上的。”
“阿爸。”方依垂目道,“悔婚的事……”
“张韵初没福分,结婚前看不到了,你总不能守着瞎子过一辈子。”方知文回道,“你告诉亲戚们是我卖了你,这样对哦,我烂命一条没关系,保住你名声更要紧的。”
“名声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我从来不在乎,把责任推给你就是为了告诉张韵初,我是被迫许给他的,我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方依顿住,犹豫要不要说下去。
“这怎么讲?”方知文惊问。
“连你都不信,他又怎么可能信呢?”方依自嘲一笑,“阿爸,不管他病了残了还是看不见了,我都想跟他一辈子的,可他却亲口跟我说,我留在张家是为了谋财害命,还嫌我是不会下蛋的鸡。”
方知文气得发抖,想去找张韵初理论,可冷静下来又觉哪里出了岔子,对女儿道:“可是你走之后哦,都是他家姓杨的表亲催着还钱,张家唯一一次露面就是帮忙赶走杨龙那次,我有种感觉哦,这些年杨家催债,张韵初根本不知情的。”
方依也是认同的,她说:“对,因为他根本不屑要回那笔钱,连看我一眼都嫌恶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完全不见苦涩,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在琴键上找着位置,聚精会神地调音,弹一下,停一下,跳进她耳朵里的每个音符都如同精灵。
方知文从未看过女儿演凑,这也是他非要买下昂贵钢琴的理由之一,这份私心,他只对睿暄讲过。
睿暄陪方依完成四手联弹,《爱的罗曼斯》最后一个音节结束,记忆又出了故障,他眼前是一片空中楼阁,玻璃温室中的草莓花已经开败了,一朵朵纯白落在泥土上。
有个女孩子在许愿,那声音像极了苏滢,她说:我希望每餐有菜有肉,成家之后养一只猫或是一只狗。
“阿暄!”方依见他有异,扶住他肩膀。
他摇了摇头,脑海中掠过的一幕又悄无痕迹了,恍惚片刻,他便拿起一叠信纸,回了自己房间。
念侬伞、思君册、忏魂笔、暖忆杯悉数到货了,被睿暄摆放在展示柜上,写了小诗的信纸封在心形箱子里,客人买下纪念品就可抽取一张天使的悄悄话。
天南海北的游客为治愈自我而解囊,可随之而来的怪事也频频发生,信纸放多少都不够用,每当客人满怀期待伸手触碰暖流的时候,箱子就见了底,一张都不剩了。
即便把信纸加倍,状况还是如此。
“到底怎么回事?”睿暄把方依列为嫌犯。
方依坐上愈秋千,摇荡之中微微朝他笑:“可能,大概,也许,是被天使偷走了吧。”
不仅方依敷衍他,连方知文也来帮腔:“客人顺手多拿几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啦,又没什么成本。”
趁着此时无客,方知文缠着女儿教他弹琴,练了半天,音阶还是弹不对。
方依要放弃这个学生,说他毫无慧根,他找借口:“年纪大了记不住,你多点耐心哦。”
“这跟年龄没关系。”方依嫌弃道,“心虚使人奋进,专注令人有钱。阿爸,可惜你只有心虚不懂专注。”
“好歹我还占了个奋进哦。”方知文沾沾自喜,就当自己得了女儿的夸奖,“那你的学生里面,有几个心虚又专注的?”
“非常有钱的基本都是。”方依道,“他们这种人啊,尤其跟苏乾宇似的那种白手起家的富豪,弹琴虽然节奏有瑕疵,可从没错过一个音,而且这种跟自己较劲的专注是可以遗传的……”
“依依,不如你直接教我曲子吧!”方知文重重敲了几下琴键,打断了她。
方依的眼中掠过类似惶然的复杂情绪,收了唇边笑意,很不自然地弹了首儿歌,其中乱了两个拍子。
睿暄愈发感到,他们有事瞒着自己。
“我回房再写一些。”他欲擒故纵,拿了些空信纸向后退去。
方依并不上当,知他并没走远,对父亲耳语道:“苏滢非要他写的原稿,只能每天寄给她。”
方知文也声细如蚊:“这么下去要露馅的呀,拍照片给她不是一样?”
“不一样,差别就像初婚和续弦。”方依对苏滢实在没有办法,不给原稿,她便不间断打电话来闹。
“以后在他面前,不要讲到苏乾宇啦。”方知文提示道。
“刚刚我是故意的。”她要刺激睿暄记起苏滢。
“要不得!慢慢来吧。”方知文劝道,“没长好的痂,强行揭开,只会流血。”
这么简单的道理方依自然明白,但她比当事人更为焦灼,有些时候,她也搞不清和睿暄究竟是什么关系,明明彼此不信任,却敢把命交到对方手上,偶尔她会混淆,沉溺在他恰如其分的类似爱意的好,她与他,非爱亦非友,世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他们之间奇异而坚固的感情。
而今,糊里糊涂做了他的侄女,成为亲人,倒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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