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完半个时辰,颜助教卷起课本,长袖摇摆顾自离去。

    杨安玄和阴敦收拾起身,左侧两人走过来揖礼道:“丹阳陶平(丹阳甘越)见过阴兄、杨兄,有礼了。”

    听声音杨安玄辨出是斋堂中称被刁云欺负的两人,显然是来认老大来了。

    阴敦与两人相识,笑道:“陶兄,甘兄,今日愚不得闲,没空陪两位弈棋了。”

    陶平腼腆地笑道:“愚兄弟二人十分喜欢《小窗幽句》,得知杨兄就读国子学不胜欢喜,冒昧前来结识。”

    阴敦曾详细地告诉过杨安玄各州士族,丹阳陶氏和甘氏,都是旧东吴氏族,陶氏先祖陶基是东吴交州刺史,而甘氏有个著名的先祖,甘宁甘兴霸。

    两家在太元年间逐渐没落,比不上陆、顾两家,但家族在丹阳郡仍是实力雄厚,有田地千顷,占山据河,荫户佃农二千余户,族中族兵超过千人,正是所谓“储积富乎公室,童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家族。

    杨安玄笑道:“愚近日在盛花居斗曲赢了些钱,陶兄、甘兄若是不弃,由小弟做东便是。”

    陶平和甘越对视一眼,有些意外,没想到在斋堂表现得跋扈的杨安玄居然如此谦和。

    甘越爽快地应道:“那就叨扰了,下次由愚做东。”

    四人放好书本,说说笑笑地一齐出门,国子学对学生并不约束,进出自由。

    国子学离秦淮河不远,秦淮河畔除了妓楼,酒楼、茶馆更是林立。

    国子学中多是贵胄子弟,有钱有势,时常邀三请四地前来买醉,逸风楼、集贤居、秦淮馆,诸多招幌迎风招展。

    杨安玄初来乍到,不识哪家滋味更好,阴敦指着道旁的高楼笑道:“集贤居的菰菜、鲈鱼味美,牛羊肉也鲜嫩,就在此就食吧。”

    陶平笑道:“秋风未起,阴兄便有莼鲈之思乎。”

    门前有侍女迎客,杨安玄四人宽衣大袖、衣着华丽,一望便知不是国子学便是太学的学生。

    侍女娇笑着将四人直接领上三楼,楼中用屏风隔开七八个独立的空间。

    四人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可以望见秦淮河上往来的往来的船只,轻风徐来,让人心旷神怡。

    按阴敦所说,莼菜、鲈鱼、炙羊肉、彫胡(茭白),还有一碗黎臛(黍末做的肉羹)。

    杨安玄问侍女道:“有何酒?”

    侍女盈盈笑应道:“有酃酒、苍悟酒、京口酒、箬下酒,还有甜酒。”

    甘越见杨安玄有些茫然,笑道:“这些都是南方之酒,酃酒出于酃湖,苍梧酒产自岭南,至于京口酒桓司马曾云‘京口酒可饮、兵可用’,箬下酒出自乌程,因若溪水酿酒而得名,甜酒出自山阴。”

    杨安玄道:“愚只知杜康酒和酃酒,不如就饮京口酒如何?”

    酒席摆上,陶平、甘越有心结纳,杨安玄谈笑风生,阴敦在一旁适时说笑,四人相谈甚欢,有相见恨晚之意。

    歌伎登上三楼,朝众人拜了一拜,开始弹响瑶琴,开口唱《送别》。

    陶平笑道:“安玄,盛花居斗曲之后,满城皆唱《送别》曲,不知有无新作?”

    杨安玄已有三分醉意,心中高兴,信嘴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

    阴敦连忙喝道:“安玄,你醉了,莫要胡乱吟唱。”

    杨安玄醒悟过来,盛花居、怡秋楼等妓楼出价二十两金购新曲,若是在这酒楼中唱出,岂不是送钱与人。

    那歌伎已听得二句,停了手中瑶琴,来到杨安玄面前拜倒,道:“奴家韦氏,见过公子,敢问可是写《送别》新曲的杨公子。”

    杨安玄见那妇人花信年华,脸上脂粉难掩憔悴之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韦氏惊喜地道:“奴家方才听杨公子唱了几句,可是新作,能否教与奴家?”

    杨安玄皱起眉头,甘越出声斥道:“你这妇人,好不晓事,杨公子的新曲岂能轻授于人。”

    韦氏顿首道:“奴家亦知无礼,只是奴家没有办法,实在是没有了活路才厚颜相求。”

    甘越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韦氏,试探地问道:“你是彩霞居的韦娘子?”

    韦氏抬起头瞟了一眼甘越,轻声道:“正是奴家。”

    甘越叹道:“韦娘子,你怎么落得如此地步?”

    陶平也听过韦娘子名声,瞪大眼睛道:“你不是嫁于徐旋离开京城了吗?为何还在酒楼中卖唱?”

    杨安玄和阴敦不明所以。甘越道:“韦娘子,你且起身说话。”

    韦娘子举袖拭泪,站起身来,颇有眼色地拿起酒壶,替几人斟酒。

    陶平低低的声音告诉杨安玄和阴敦原委,这个韦娘子韦淑是彩霞居的红牌姑娘,因歌舞双绝被琅琊内史王绪看中,要纳她为妾。

    不料韦淑与乐师徐旋情投意合,婉拒了王绪。自赎其身,与徐旋出了彩霞居,王绪大怒,扬言不准韦淑在京城立足。

    “韦娘子,愚听闻你与徐乐师成了亲,去了京口,怎么还在京城?”甘越不解地追问道。

    韦淑双目垂泪道:“奴与徐郎去了京口,耗尽积蓄开了间杂货铺度日。哪料王内史仍不肯放过,暗中派人捣乱,徐郎上前理论反被打伤。”

    杨安玄怒哼一声,王绪这个卑鄙小人,处处为恶,总有一天会恶贯满盈。

    只听韦淑继续哭诉道:“为医治徐郎,奴只得重拾旧业,到茶楼酒肆卖唱,不料处处有人为难。后来有人传话,说奴若想卖唱,只能前往建康,让世人看看奴的惨状,以解王内史的心头之恨。”

    “岂有此理。”杨安玄怒火填膺,拍案而起,怒道:“王绪谄媚小人,堂堂朝庭官员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欺压女子,着实令人齿冷。杨某不怕他,韦娘子,愚便教你半首新曲,你到四处传唱,要是有人问起原由,就将王绪欺压之事告诉众人,你可有胆?”

    韦淑咬牙道:“奴已是生死两难,为救徐郎有何不敢,只是恐怕牵连了杨公子。”

    阴敦也劝道:“安玄,三思。”

    杨安玄心想,王绪在自家南下之时说动盘龙山孙滔截杀,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怨,借韦淑之事宣扬其劣行,也算出一口恶气。

    自己薄有声名,现在又身为国子学学生,算是天子门生,京中看不惯王绪、王国宝的大有人在,王绪要想对付自己也不敢明目张胆。

    陶平有些畏缩,想开口相劝,倒是甘越愤声道:“王内史如此作派,着实让人齿冷。”

    杨安玄背手而立,对着韦淑道:“吾唱,你且记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楼中原本划拳行令,喧嚣吵闹,待杨安玄唱至“高处不胜寒”时,整个三楼已是鸦雀无声。

    待杨安玄唱罢,韦淑双眼放光,阴敦、陶平等人高声叫好。

    “妙哉,此曲豪放旷达,有如行云流水,不由让人拍案叫绝。”声音从屏风南侧传出。

    话语略顿,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王昙亨请见。”

    阴友齐曾详细地给阴敦介绍过京中人物,阴敦听过王昙亨的名字,低声告诉杨安玄道:“是左仆射王珣的庶子,给事中王昙亨。”

    杨安玄念头电转,这是个重要人物,不说其是王珣之子,便是给事中这个官职便不容小视。

    给事中虽只有五品,但却侍从在天子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是天子近臣。

    杨安玄朗声道:“有请。”

    拉开屏风,见数名中年汉子含笑而立。中间那人面白短须,白色丝袍,大袖低垂,笑容满面。

    看清杨安玄的面容,王昙亨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方才可是公子高歌?”

    杨安玄等人深深揖礼。直起腰后,杨安玄从容应道:“杨某一时忘形,放声而歌,有辱清听,还请见谅。”

    王昙亨伸手捋须,打量着杨安玄,试探着开口道:“王某听闻盛花居斗曲,杨小窗谱《送别》,传唱京城,莫非是汝?”

    杨安玄笑道:“正是在下。”

    王昙亨叹道:“名不虚传。今日有幸得闻新曲,此曲何名,定会像《送别》一样传唱京城。”

    “暂名《问月》,此曲还有一半,尚未思虑成熟。只因同情韦娘子的难处,先将上半曲授予她。”杨安玄的脸皮已经练出,文抄公的功夫随手使来。

    王昙亨点点头,目光落在韦淑身上,道:“彩霞居韦娘子?”

    韦淑盈盈下拜,道:“韦淑有礼了。”

    韦淑的事王昙亨有所耳闻,问道:“韦娘子不是去了京口吗,怎么又回京城了?”

    等韦淑又哭诉一回,王昙亨默然不语,倒是他旁边的黄脸汉愤然出声道:“王绪,小人哉。”

    王昙亨摆摆手道:“温兄,酒楼不便议论,谨言。”

    对着杨安玄笑道:“杨公子要将此曲授于韦娘子吗,可容王某在旁静观。”

    将中间的隔屏挪去,众人重新落席,边吃喝边听杨安玄一句一句教导韦淑。

    韦淑熟知音律,学得很快,三五遍便能熟练唱出。

    王昙亨等人正打着拍子,听得如痴如醉,楼梯声响,一群壮汉闯了上来。

    看到弹唱的韦淑,为首之人笑道:“韦娘子,原来你在集贤居卖唱呢。正好,爷几个饿了,今天的酒钱在着落了。”

    韦淑看到几人,眼中闪过恨意,这些人是集市上的青皮,得了王绪的教唆,阴魂不散时常敲诈,让原本艰难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看了一眼王昙亨、杨安玄等人,今日有他们在,这些青皮休想讨了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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