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卓率先出了审讯室,却未与弟弟做过多的寒暄,她道了一句自己要进宫见皇帝,便匆匆离去了。由她做主,把裴雁晚放出了天牢。但由于不能完全排除劣兵案与澄意山庄的关系,故而若有需要,她及刑部随时可能再提审山庄的任何人。

    雁晚走出审讯室时,江允正站在不远处等着她。她停下脚步望去,少年即使置身昏暗无光的阴影里,也仿若有光芒万丈。

    但在少年眼中,闪闪发光的那个人是裴雁晚。

    狼狈的女子思绪万千,她既难以从同门的死讯里自拔,又不能忽视守着自己的江允。她为此无法从少年澄澈的眼神里揣摩出什么东西,只有强颜欢笑道:“你真的在等我。”

    “你去哪里,我跟着你。”江允为停滞在雁晚眼眶的泪水而哀痛,他走近眼中含泪的女子,将她轻轻搂在怀中,颤声道:“不要哭了。”

    他从前在雁晚的脸上见过愤怒、张扬、喜悦,独独未曾见过雁晚失落甚至流泪的样子。原来裴雁晚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并非天神。

    雁晚没有抗拒江允的拥抱,明明豆大的泪珠就打在少年肩头,而她却不肯呜咽出声:“我该和他们一起去,我若同他们一起,他们就不会死……是不是?”

    死去十六个人与她有多年同门之谊,唤她一声师姐或师妹,更有亲近者曾拉着她的裙角喊她的小字,怎会在短短一个月里忽赴黄泉?

    “不怪你,雁晚,这不是你的错。”江允触及到雁晚身上单薄的囚服,便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女子身上。他轻拍雁晚的脊背,感受着雁晚的每一次的呼吸,每一颗滴落的泪水,这一切将他的心扯地疼痛不已。但他也清楚地明白,若论起伤痛之情,他远不及雁晚的十分之一,他唯有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做雁晚此刻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雁晚终于抬起红肿的双眼,往后退了半步,离开了江允温热的怀抱。她痛心入骨,将泪水擦干后才低声恳切道:“我要去找我姐姐。”

    孙妙心是她是义姐,也是她的心乡。雁晚曾窝在姐姐怀中撒娇嬉闹,如今突逢变故,京城里最亲的人便是姐姐,她理所应当地想回到姐姐身边去。

    “我带你去。”江允见雁晚稍稍平复了情绪,自己心底的阴霾也略散去一些。他未等雁晚反应过来,便拉起了雁晚的手,领着她从昏暗天牢朝外奔去。

    天光倾洒在两人头顶,雁晚惊愕地看着少年清俊挺拔的背影,任由他将自己牵引出这座囚牢,仿佛是要奔赴一场逃亡。

    她与少年初见时,还曾开过少年身量年轻,不如自己高的玩笑——江允是什么时候长到这么高的?

    江允带着雁晚上了马,他感到雁晚将额头抵在他的背上,竟忘了要怎样握马缰绳。他微微侧过头,确认雁晚坐稳当之后,终于驱马前进,朗声道:“走了!”

    入冬之后,万物枯萎,慈幼坊门前的半百银杏树也脱光了叶子,光秃秃地挺立在孩子们中间,任一群幼稚小童围着自己玩耍。

    江允策马直至孙妙心家门口,他唯恐雁晚因为失去手足的痛苦而失神,会不小心跌倒。因此他下马后便伸出了手,欲把雁晚也搀扶下来。

    “不用,我自己可以。”雁晚又想起自己在狱中冒出的那个令自己惶惶不安的念头,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是否因为自己的大胆自信才滋长。

    但待她从悲痛中稍微脱身,她便能更加深深明白,若江允真的如她所想,那她必须遏制。

    于是雁晚忽视了江允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孤身跃下马,并解开江允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递还给它的主人,坚定道:“我们就此别过,您请回吧,小殿下。”

    若说雁晚拒绝江允的搀扶只是在江允脸上轻轻扇了一掌,那么这刺耳的称呼则无异于以利剑贯穿了他的身躯。

    “你唤我什么?雁晚,你叫我什么?”江允不可置信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他为裴雁晚交付喜悦与哀乐,居然只换来一句“就此别过”与“小殿下”?

    原本正在不远处嬉闹的孩子们见一男一女伫立着,好奇心油然而生,纷纷跑过来把雁晚与江允围住。有一个眼尖的小女孩认出了雁晚,知道这是孙妙心的妹妹,于是便砰砰敲起孙妙心的家门,嘴里叫嚷着:“孙管事!你的妹妹来啦!红红认出了管事的妹妹,红红要吃糖葫芦!”

    屋里的孙妙心听到声响,将门一开,便看见了身穿囚服的雁晚和“黎允”僵立着,而慈幼坊的孩子们则围着两人嬉笑打闹。孙妙心见到妹妹形容憔悴,心疼不已,立刻冲过去把雁晚抱进怀中,不停问道:“怎么了,亭亭?是不是受了好大的委屈?你告诉姐姐,你有没有事?”

    雁晚摇摇头,抬手揉了揉孙妙心红肿的眼眶,柔声道:“我没事,阿姐,我们进去吧。”

    她仿佛完全无视了江允,撂下这话便自顾自进了屋。而孙妙心虽不知妹妹和江允中间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雁晚不愿多看到江允。她只有朝江允微微点头,作临别的示意,便转身跟着雁晚匆匆进了门。

    孩子们依旧围着江允大喊大闹,而江允却无心回应。他攥紧雁晚方才递给自己的绸衣,胸腔中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令他浑身的神经感到刺痛。

    “哥哥,红红记得你,你今天有没有给红红带好吃的哇?”红红扯扯江允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眼前的大哥哥。

    而大哥哥恍若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木讷地扶着孙妙心家门前的台阶坐了下来。孩子们觉得无趣,纷纷散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落山,孙妙心家的门才终于再次打开,江允猛一回头,看见的不是一身劲装的雁晚,而是穿着粉红色长裙的雁晚。

    雁晚自己的衣服留在天牢中,来不及带出来,她身上这件长裙是孙妙心的,只能垂过她的小腿肚。她洗完了澡,小憩一觉,已经准备去长乐大街的脂粉铺寻程芙与傅纤纤了。她自知往事已矣,若继续颓废,便是亲者痛仇者快,难以揪出幕后的施计者,不能为同门雪恨。

    ——可是江允怎么还在这里?

    于是她叹一口气,道:“小殿下,你该回去了。”

    江允几乎要为雁晚的话流出泪,他站起来走到雁晚跟前,屏住呼吸问道:“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江信之。”雁晚束手无策,她向来恣意妄为,喜厌分明,却在面对江允时,不知该把江允往哪边推。她看清自己的心,现下的纠结在当初面对秦渊时,居然一刻都不曾出现过。

    “信之,你是皇帝的孩子,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要再异想天开了。”雁晚理好自己的袖口,又缓缓道:“我感激你送我的剑和簪子,感激你在天牢对我的照顾——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江允强行忍下剖心之痛,背过身去强颜欢笑道:“是我一厢情愿,不小心越界了。我快年满十七,可以出宫立府。以后江湖路远,你若有需要,只需一封书信,天涯海角,我必来寻你。”

    夜深之后,江修远命人传幼子前往太极殿。

    江允赶来的路上被风沙眯了眼睛,当江修远问起他为何眼眶发红时,他便如实相告,江修远却不信。

    老皇帝这些日子身体好转,不再像先前那样缠绵病榻,他约江允于太极殿前赏月,二人对立而坐。

    “父皇这么晚找儿臣,只是为了赏月?”江允推拒了父亲递过来的酒,道:“儿臣才十六岁,不会喝酒。”

    江修远笑而不语,他饮下杯中玉液,观察着儿子的神色,道:“你再过几个月便年满十七,到时候就能出宫立府,现在喝杯酒也无妨。府邸一立,接着就是娶王妃。你的府邸想定在哪里?公主府旁的宅院可好?”

    “儿臣不想留在京城。”江允脱口而出,这等荒诞的答案,把他自己都吓得一惊,何况是皇帝?可他在江修远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惊讶,仿佛江修远对这个答案早有准备。

    江修远不再试探儿子的心思,而是直言道:“你长姐今天进宫,说前几日被关进天牢中的姑娘虽相貌平常,但心有沟壑,不是凡夫俗子。”

    他见儿子身体紧绷,便继续往下说:“你现在想去哪里立府,想喜欢哪个姑娘,父皇都不管你。父皇只管你几年之后身在何处,又要娶哪家的千金。”

    “父皇……”江允惴惴难平地看着与自己不算亲近的父亲,迟疑地唤了一声。知子者莫若父,纵使他与父皇的关系平平,但父皇还是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浅尝一口辛辣的酒,随即就被酒呛到,剧烈咳嗽几声。

    江修远拍拍江允的背,为儿子抚平喉咙中的刺激。他与明德皇后的婚姻以悲剧结尾,为此他希望儿子能在婚姻中得到一些慰藉。但他是皇帝,对江允给予厚望,他需要自己和江允都做出妥协。

    于是老皇帝望着天边的冷月,沉声道:“一个寻常人家的平民女子,能做你的妾室,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江允也望着夜空上高悬的月亮,月色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必定也映照着远处的的雁晚。他替江修远斟满酒,在心中暗道,绝不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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