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文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睡不着。他疾咳着,终于坐起来。侍女端了茶来,他抿了一口,一股子血腥味。他闭上眼睛,心说无论如何,也不叫姓岳的好过。

    这几天,他名义上是被当作岳家大少爷照顾着,实则是被人监视。他的言行举止都要格外注意,根本没机会和岳松雪见面。而岳宁瀚,推说忙着庄里的事务,几天过去,对他们两个都不闻不问。杨昭文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被动,这老狐狸,是绝对没有相信我了。

    若是,被他发现,我心怀叵测,又该如何。

    杨昭文突然笑了。

    死在这里又有何妨呢。

    他呆坐了半晌,不时咳两声,脑海里纷乱繁杂没有一个头绪。月光透过纱帐,沁着微微的凉意。他正要躺下,试着入眠,却听一阵若有若无的箫声传来。这箫声婉转沉郁,像是妆台秋思的曲调,又不像。

    这样好的箫声啊。

    他听着就站起来,草草披上一件衣服,穿好鞋。打开门,箫声就随着风传来,让他听得更加真切。这箫声略带哀愁,缠绵凄婉,正是妆台秋思。他不由得循着箫声而去。

    侍女轻声唤他:“公子,更深露重……”

    略带沙哑的箫声幽咽地停了一下,继而又缓缓地催着他。杨昭文不受控制地往门外走,侍女只得提着灯跟在他身边。杨昭文踏着月光,循着箫声。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女子,身在异国他乡,独对妆台,看着镜中的自己,止不住涟涟的泪珠儿。

    青峦庄的后花园曲径通幽,晚上就很容易迷路。杨昭文兜兜转转,终于循着箫声,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一袭白衣映着月光,坐在秋千上,手中是白玉箫。

    正是岳宁瀚。

    他见他来了,也并没停止吹奏,反而闭上了眼睛,似乎全情投入的样子。杨昭文就站在他身边,听着如泣如诉的箫声。这曲调渐渐激动了起来。杨昭文像是看见了靖城漫天的黄沙,闻见了靖城的风。

    曲调由激越转为低回,箫声渐歇,没入月光之中。

    久久的沉默。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岳宁瀚说着,把箫放进宣奇手里,晃晃悠悠地玩起了秋千。

    “若是早早入眠,也碰不见伯伯。”

    “你也睡不着吗。”

    “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很难入眠。”

    “回家,怎么说陌生的地方呢。”

    杨昭文嘲讽地笑了笑:“岳王爷,把这里当成我的家吗。”

    “你是我的孩子。这里,当然是你的家。”岳宁瀚说着,站起身来,把宣奇臂弯上搭着的,自己的薄斗篷披给杨昭文,“我的孩子,孤零零流落异国他乡,足有二十二年。今天他回来,在自己家里,还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做父亲的想一想,心如刀割,难以安眠。”

    杨昭文听他这么说,看着他认真为自己束斗篷的手,也有些泪意,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是轻声咳着。

    “塞北,苦寒之地。只恨我做父亲的无能,没有早早找回你。”岳宁瀚说着,手搭在他肩膀上。他手上的温度透过衣服,暖暖的酸涩涌进人心里。

    “我也并没吃苦。”杨昭文低声说道。

    “我这样的父亲,居然有你这样的好孩子。”岳宁瀚说着,叹了口气,“算了,有话明日再说吧,今天太晚了。”

    “是。”杨昭文应了一声,看着他和宣奇远去的背影,他突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不,谁叫他是可恶的侵略者。这是他应得的。因为那场战争,父子分离的又不止他一个!

    杨昭文想着,厌恶地扯下他的斗篷,扔在侍女的手里。

    岳宁瀚吹着晚风,循着小路,慢慢地踱回自己的房间。

    “我就说他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吧。”岳宁瀚有些得意,“本该是挺可爱的小孩,像我的孩子。”

    “可惜,人家是一门心思过来害你的。”宣奇笑了笑,“其实,看久了,我觉得两个小孩都像你。一个纯良踏实,一个机敏勇敢。”

    “你更喜欢松雪,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是。无论如何,吃尽苦头的总是他。交战也非我本意,我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过错。”岳宁瀚说着,心痛得无法呼吸。他得到了燕掠阁的回信,已经大概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证据还在来的路上,明天大概就到了吧。

    看来,是时候算一笔二十二年的糊涂账了,也不知算不算得清楚。

    次日,岳松雪和杨昭文被叫进岳宁瀚的书房。朱樱不安地跟在岳松雪身后,紧握着他的手。岳宁瀚屏退旁人,叫他们三个坐下。

    岳松雪看向杨昭文,杨昭文的眼神和他一触即分,朱樱冷眼旁观,拍了拍岳松雪的胳膊。他对她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今天,叫你们来,就是为了我的以青。我失散多年的孩子。”岳宁瀚说着,看向岳松雪握着朱樱的手,朱樱讪讪地抽了手出去,低下头。岳宁瀚暗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两个之间,应该只有一个是真的。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樱抢先开口:“呃,回庄主……”

    岳宁瀚微笑着看向她:“姑娘那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杨昭文会意,说道:“伯伯,那就该听我的说法了。我从小被戎族的敬王爷收留长大,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到这畜牲偷了此物逃跑,王爷才把我的身世告诉我。正巧有青峦庄的商队经过靖城,带我前来,我才得以与王爷父子相认。”

    “小公子,我姑且这样叫你。”朱樱语气带着淡淡的怒意,“这不是在戎族。青峦庄庄主一向仁义,没有把人视作牲畜的习惯。”

    岳宁瀚笑着说道:“朱姑娘此言差矣。若是背弃主人,冒名顶替,就叫他一声畜牲,也未尝不可。”

    岳松雪听他这么说,并没反驳,沉默地垂下头。朱樱紧紧握住他的手,让他觉得挣脱不开。

    “有什么要辩驳的吗。”杨昭文问道。

    “当然。”朱樱说道,“此物是偷也好,是给也好,无论怎么说,都是你我两方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我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为什么,敬王爷不早些叫你和庄主父子相认。”

    杨昭文早就想到了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就不紧不慢地答道:“因为他也没想好要不要我认父亲。一方面,他敬佩岳伯伯为人,两国又修好,他想要我回来父子相认。另一方面,他与我情同父子,不愿意轻易放手。”

    “好极了。据我所知,当时两方交战,戎族损失惨重。敬王爷本该恨透了本朝,为什么要养你长大。”朱樱追问。

    “两方交战,孩童无辜。当时,我刚刚出生。”杨昭文说道。

    “抱歉,是我小人之心了。”朱樱想了想,接着问道,“小公子从小把此物带在身边,对上面的诗句和那个嶽字,就没有产生过疑惑吗。”

    “当然。只不过,敬王爷三缄其口,不曾对我说过。”

    “连你也不知道这东西意味着什么,他一个犬奴,被你当做狗一样的牲畜,怎么会知道这些。”朱樱说着,突然扯岳松雪的衣服,衣领被她扯开,他脖子上的伤痕还没褪去,“你是说,他几次逃跑,被打成这副模样,却偷了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小物件。他身无分文,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无,那天下着大雨,他全身浸的不知是雨还是血,脖子上挂着沉重的铁锁链。小公子。他跟我,最常说的话是,你待他好。”

    杨昭文不敢看她含着泪的眼睛,他不敢回想那天的情境。可是,当他想起那一方坟,他的父母长眠其中,而这对父子,却能享受荣华富贵。他没办法原谅。

    “事实上,这件东西是我随身的爱物,我也常常推测这东西的来历。我当他是最好的兄弟和朋友,我对他没有隐瞒。”

    岳松雪听见这句话,抬头看向他。杨昭文看见他湿漉漉的眼神,心里有一种痛苦的快意。岳松雪跪在地上:“我无可辩驳。岳公子所说,句句属实。是我冒名顶替。这蠢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听信我一面之词,又被我花言巧语蛊惑,就傻傻地在这里为我说话。此事,与旁人无关,是我对不住小公子,我是说,岳公子。任凭王爷责罚。”

    “好极了。”原本在旁看戏的岳宁瀚点点头,唰地抽出宣奇的佩剑,搭在岳松雪的脖子上,“甘心领死么。”

    “不甘心。”朱樱跪在岳松雪身边,难以置信地直视岳宁瀚,“庄主,我以为庄主智慧过人,不会意气行事,被人蒙骗。他分明是念及他家小公子待他的种种好处,愿意舍身保他家小公子罢了。庄主三思而行,如果今天,您一剑斩了自己亲生儿子。”朱樱说到此处,悲从中来,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岳宁瀚叹了口气:“姑娘这又是何必呢。他的事,不会牵连你。更何况,你是燕姑姑的关门弟子,我不敢轻举妄动。让到一边,别溅你一身血。”

    “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糊涂人。”朱樱说着,也不再哭,站起身来,“你不配有他这样的儿子,活该断子绝孙。我做了伪证,你不会这么好心留着我的。你这伪君子,何必做戏给燕掠阁看。就干脆一点,连我一块杀吧。燕掠阁不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影响了和青峦庄的关系。请吧。”

    “你……”岳松雪扯住她的衣袖,“你真的蠢么?你不知道是我骗你么?”

    “闭嘴,不许再说这些话伤我的心。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碰见一个对我毫无隐瞒,真心相待的人,三生有幸。为君一死,好过生在颠倒黑白的人世间。此事诸多疑点,这些畜牲无能,冤枉了好人。到了地下,阎王自有决断。”朱樱说着,狠狠地啐了岳宁瀚一口,“你且等着!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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