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松雪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他在靠墙的一边睡着,被子全都盖在他身上,床的另一边空荡荡的。昨天他和岳宁瀚聊得兴起,干脆就睡在这里,盖同一床被子。他好像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只要是他说话,他都会认真听,从他小时候到现在,事无巨细,像是在反复阅读一封又一封未曾寄回来的家书。

    宣奇看见他掀开帘子,就走过来:“少爷。”

    “宣大人。伯伯呢?”

    “他有事要忙,看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

    “那你怎么没……”

    “有燕阁主陪在他身边。我带着你。你只要等他就好,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宣奇拿过他的衣服递给他,“谨言慎行,什么也别问别说,一概不知。”

    “我明白。”

    宣奇看见他脖子上的伤痕,眼神也不由得柔和下来。他还记得那年,那个男人抱着大哭的孩子,守在妻子的灵柩旁边,一双无神的眼睛枯死了一般。还记得那个文弱书生在军营里逼问自己孩子下落时,喊得声嘶力竭青筋暴起的骇人模样。还记得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伙伴,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他……会回来……找你。”记得一些无眠的夜晚,那个人辗转反侧,终于坐起来,语气幽怨:“他如果活着,是不是该回来找我了。”

    原来,这个被大家牵肠挂肚的小家伙,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受尽了折辱,吃尽了苦头,现在终于回到亲人身边,享受着迟来二十几年的疼爱。

    或,总是一副病弱畏寒的模样,单薄如纸,却被发配到苦寒之地。看似无怨无悔,其实在心里默默地经历无数次矛盾和挣扎。

    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啊。

    宣奇暗叹一声,细心地为他理了理不够整齐的衣领,问道:“怎么还穿得这样朴素。”

    “我家掌柜为我新做的,不舍得换掉。”

    “那就拿些好布料,叫她再给你做。”宣奇说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穿得太素,在外面叫人轻视你。你穿的布料还比不上我,太说不过去。”

    “是。我回去了就做一身。”

    “对了,有一位姑娘跟在庄主身边。你昨天看见了,那姑娘叫木结香,说法是庄主的女伴。你可不要说漏了嘴。”

    “女伴?是我理解的那种……”

    “是也不是,有名无实。”

    “我明白了。”

    此时,木结香就跟在岳宁瀚身边,一袭姜黄色显得神秘又野性,深碧色的流苏在耳畔微微晃动,装作低眉顺目,离他不远不近。岳宁瀚生怕张总督用女人来套话,又觉得自己装作不近女色会惹他怀疑,便干脆用木结香来挡事。此时,她跟着他们,走在干净的街巷上,问到的都是能吃饱饭,穿得干净利落的“百姓”,一派祥和景象。

    吃不饱的人当然没机会说话了。

    木结香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这老贼威胁她,如果她敢出什么幺蛾子,他就直接杀了王知县,对于他来说,捏死蚂蚁一样的容易。她将信将疑,却也不敢为自己的缘故牵连了为民请命的清官,还是小心一点为妙。或许真如他所说,以他的身份,杀了她很容易,没必要在她面前装样子。骗她,对于他来说又没什么好处。

    张总督笑着对他弯腰行礼:“王爷,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到这里吧。明天去看粮仓和给灾民兴建的居所。”

    岳宁瀚笑着点点头:“好啊。今天就到这里吧。”

    木结香看了他一眼,岳宁瀚也笑着看向她:“木姑娘有什么想说的吗。”

    木结香假情假意地赔笑:“我怎么敢,只是王爷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精力充沛。不如早些看完,早些回家去吧。”

    张总督忙说道:“姑娘是嫌下官招待不周?”

    岳宁瀚应道:“哪里的话。她年纪小,离家太久,难免想家。说起来,家里有一条不听话的小狗还被锁着。大概是惦记着要把它放出来。”

    木结香心里暗骂老贼,只得说道:“既然王爷不心急,我也无话可说。”

    岳宁瀚心说那你还废什么话,乜了她一眼。木结香怕他不高兴,就上前亲昵地揽住他的胳膊:“妾身自知多嘴多舌惹人厌,王爷心胸宽广,不会生我的气吧。”

    岳宁瀚微笑:“我哪敢啊。”

    木结香看出来他不自在,心中暗笑,故意撒娇:“王爷就会取笑人家,讨厌死了。”

    岳宁瀚被听得起鸡皮疙瘩,无奈地说道:“去,别叫人看笑话。”

    木结香装作不高兴,松开他的胳膊:“既然王爷不喜欢,那就算了。”

    岳宁瀚笑着对在一边看热闹的张总督行礼:“抱歉,管教无方,太失礼了。”

    张总督忙答道:“哪里哪里,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伶俐可爱。”

    岳宁瀚心说你还真能往她脸上贴金,笑了笑没再说话。张总督引着他去附近的酒楼,他已经安排好了。岳宁瀚一行人坐下,便是一阵的互相吹捧,木结香听得头晕,忍不住白了他们一眼。席间,果然有美女献舞弹唱,花瓣般轻盈的衣衫,若隐若现的白玉凝脂,袖子扇起一阵阵香风,清亮如百灵鸟的歌喉。木结香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被岳宁瀚默默踢了一脚。原来,一个女子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袖子已经快要拂在他身上了。眼神交换,木结香一脸幸灾乐祸,继而往他身上贴了贴,装作面色不善地看向那女人,问岳宁瀚:“王爷在看什么?”

    “当然是在看你了。”岳宁瀚笑着握住她的手。

    木结香不喜欢被他握手,恨不得杀了他,只得拿起酒壶:“既然在看我,就喝了妾身这杯薄酒。”

    岳宁瀚心说完了,忘了早点说自己不喝酒。但是现在不喝,又会被怀疑这木结香和自己并不熟悉。只得硬着头皮拿起来,一饮而尽。他年轻的时候喝酒便全身起疹子,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滴酒不沾。新婚夜喝了最后一次,结果晕了整整一晚上。这时喝完,心里还是犯嘀咕,忙把酒杯扣下:“行了,在外面醉倒太过失礼,回家陪你一醉方休。”

    木结香见他脸红,也有些慌了:“王爷……”

    他已经觉得头晕了,反而一挥手:“无碍。拿琴来。”这酒楼是雅致所在,常有文人雅士在这里聚会,因此早备下些乐器。桌子上被收拾干净,摆了琴。岳宁瀚当然知道,自己身处不洁不雅的环境,一身俗气,不该抚琴,却也理直气壮——左不过是一样乐器,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想着,他随手抚起来。这琴音零零落落,节奏时紧时疏,就像是一个醉鬼散乱的脚步声,晃晃悠悠,飘飘摇摇,一脚重一脚轻的洒脱恣肆。正是《酒狂》。他好像看见了,看见了阮籍,在混混沌沌的人世间苟且偷生,放下一切的志向和锋芒,也变成混沌模样。众人皆醉,我就跟着浑浑噩噩地佯醉一场吧。

    突然,琴音转为连贯坚定,就像醉酒的人突然醒了,每一步都踏踏实实。

    我不是阮籍,我也比不上阮籍,后世不会称一个满身铜臭气的商人为“贤”。或许我不能扫清一切的混沌,却也能凭微薄之力做一点事,做一点就好。我不是郁郁不得志,我到底算是身居高位,是所谓的“肉食者”——既然大家都隔岸观火,那就我来做吧。

    琴弦“嘣”地一声断了。

    久久的沉默。

    张总督没听过这一曲,良久,终于小声问道:“敢问王爷,这一曲……”

    岳宁瀚笑着应道:“我愿意叫它,醒酒。算了,我乏了,回吧。”喝醉是很容易的,保持清醒才难啊。

    他走在街上,刚要上轿,就听见燕归的声音,悠哉悠哉,似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某个贩夫走卒的一句感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啊。终于快开始了吗?

    是夜,岳宁瀚喝了解酒汤,还是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硬说头晕无力全身发热,要岳松雪为他扇凉,陪他聊天。宣奇冷眼旁观,总觉得是装的,因此懒得管他,出门就不知道去哪了。岳松雪倒是不疑有他,拿着扇子扇了半天,并不觉得累。木结香百无聊赖地在厅里坐着,听着他们嗡嗡嗡地说话,心说两个男人怎么也这样絮叨,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木结香正在昏昏欲睡,却听有人敲门,便问道:“谁啊?”

    “下官来瞧瞧王爷。”

    岳松雪过来说道:“大人请回吧,王爷已经歇下了。”

    “下官是为王爷送醒酒汤,不会打扰。”

    岳宁瀚叹了口气,从里屋走出来:“请进吧。”

    张总督进屋来,手中拿着一个食盒,里面是白瓷汤盅。这食盒外面是软布所制,中间是木制漆盒,以此保温。张总督将醒酒汤倒进碗里,岳宁瀚笑着答谢,并没有喝的意思。张总督一边慢悠悠地为他的香炉里添香料,一边说道:“王爷,听说有人要烧城北的粮仓,被您的手下给抓了个现行。”

    “真不错。值此国难当头,张大人一定要协助我调查,看谁胆大包天,居然敢阻碍赈灾之事。”

    “王爷可愿再赐一幅墨宝?”

    “时至今日,尚有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饥肠辘辘,我怎么好意思写字作画,附庸风雅。”

    张总督的手一抖,忙跪下:“王爷。”

    “张大人何以……”岳宁瀚装作惊讶,站了起来,实际上向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了距离。岳松雪看出他戒备,就挡在他身前。一边的木结香打开铁折扇,将手背在身后。

    张总督向他膝行几步:“王爷,下官一时糊涂。”

    岳宁瀚一脸的无奈:“我知道。太可惜了,下辈子就别糊涂了。”

    “这么说,王爷。”

    “收拾妥当,听候发落吧。”

    张总督神色瞬间变冷,站起身来,将一只碗摔在地上。门外就是他的人,一窝蜂地进来,木结香的铁折扇直接飞出去,打在几个人身上,一番打斗。岳松雪抡起桌子挡在岳宁瀚身前,实木桌子在他手里好像没有重量,磕在人身上就是重伤。屋里一片混战,岳宁瀚在一边看着,喊道:“燕兄别看热闹了!”

    “没意思。”燕归从屋外进来,带进来一股异香,屋里的人瞬间都失去了力气,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动,悠哉悠哉地踢了一脚翻倒在地的桌子,跳着坐了上去。

    一个黑衣人跑进来:“阁主,庄主,已经已经得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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