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阴沉。

    她坐在他的左侧肩膀上,撑着伞。他的手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腿,生怕她跌下来。其实她提气轻身,坐得稳稳的,他几乎没感觉到有什么重量。

    他说道:“其实你不要提气,我也能扛动你。”

    “我知道。”她笑着搂住他的脖子,轻轻靠在他身上,“只是,我若坐得太实在,你踩在泥地里就更深了,不好走。”

    “狐狸庙是往这里走吗?我有点不认路了。”他说着,摸了摸树上几乎要消失的印记。

    “这还不容易?”她撇撇嘴,大声喊道,“狐狸——大狐狸——”

    那大狐狸几步窜出来,用尾巴甩了一下他的腿,示意他跟着自己走。没走几步,就是熟悉的庙门,熟悉的陈设。他扛着她走近那张床,上面居然生了青苔和蘑菇,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食盒被大狐狸叼在供桌上,里面的几只鸡都已经不见了,唯独几个鸡脑袋被留在盘子里,放在空荡荡的神龛旁边,似乎是在祭拜一座已经不存在的九尾狐塑像。

    她从他身上跳下来,摸了摸狐狸的毛:“你一只狐在这里,会不会好寂寞。”

    这狐狸闻言,委屈地嘤嘤嘤叫唤起来,撒娇一般往她身上蹭,又在地上打滚,示意她来摸。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它直往她身上扑。他看在眼里,觉得这家伙和狗子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便伸手摸了摸它,却被它呲牙吓唬回去。他只得收手旁观,却见一人一狐都不再玩闹,同时机警地向门外望去。望了一阵,她扭过头看他,小声说道:“怎么有脚步声?”

    他也是一惊:“什么?”

    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几步跑到门旁边向外看去,对着他们用力挥了挥手。狐狸会意,用嘴扯着他的衣角跑到后院。后院原本是一片荒草,后来被他们摆满了玉隼一行人的尸体。现在,这些尸体已经只剩下森然白骨,散落在草地之中。

    朱樱轻手轻脚地用轻功向声音的来源处跑去,她穿着轻便的红色单衣,还是从前在林子里最喜欢穿的那一件。她在树上像灵巧的鸟儿一样飞来跃去,树枝似乎都不会因为她而颤动。她终于看见,是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背着柳条筐,似乎在仔细寻找什么。

    她凝神细看,总觉得这人眼熟,又说不上哪里眼熟。她双手攀在树枝上,眼睛盯着他,正要凑近,树上一条蛇突然窜过来,一口咬在她手背上。她吃痛,忍住了没敢喊出声来,单手用力捏住蛇身子,这蛇几番挣扎,此时正在下雨,蛇滑溜溜地挣脱她的手掉在地上,落进草叶里,“啪”一声轻响。

    这人原本在认真看手里的草药,也被吓了一跳,看过去发现地上是一条蛇,便下意识地抬头向上看。躲在茂密树叶里的她差点发出一声惊叫。

    岳以觉?

    怎么可能?是他?!

    她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细看他,他仿佛没发现什么异样,低下了头,被斗笠盖住了脸。她想了想,一根毒针对他发过去,却被他闪电般地摘下斗笠接住,这根针结结实实扎在斗笠上,同时,他从衣袖甩出一支袖箭,奔她面门而来。她躲过,心知自己八成是没藏住,便干脆跳下树,和他打斗起来。她终于面对面看清楚,这就是岳以觉的那张脸,那双平时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时闪着凶光,带着阴邪之气,似笑非笑地斜视着她。

    “你不是二少爷,你是谁?”她凑近了些,他连连躲闪。几招过下来,她觉得对方的身形步法都十分熟悉。

    “我当然是以觉了。嫂子。”他笑着,并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一招一式狠辣有力,手上也布满了因为习武而形成的老茧,即便是略微弱于她,也根本不是岳以觉能达到的程度。

    “什么人故弄玄虚!分明易容!”她厉声说着,追着他连连出招,手往他脸上招呼。在雨水冲刷下,他的脸上已经是一片斑驳,好像有什么类似油彩和胭脂的东西淌下来。她快要看清浓重妆容下他的脸了,便干脆飞起一脚,把泥踢在他脸上和眼睛上,期待他会把泥巴和伪装一起抹掉。他向后一闪,脱下蓑衣,双掌用力向她打去,她用掌一接,蓑衣被打得分崩离析,草叶四散。一片迷雾之中,他已经消失不见。

    她环视四周,突然听见一个方向传来脚步声,便飞速跑过去,却见是岳松雪。

    她知道自己这就算是彻底跟丢了,泄气地连连捶他:“干嘛来找我!烦人呢。都怪你脚步声干扰我,害我追丢了。”

    “什么人?”他握住她的双手,问她。

    “是一个人易容成二少爷的样子。一定不是二少爷。这人,能在林子里自如呼吸,使用内力和武功。”

    他顿了一下,问她:“记不记得。那天,死了三十六个人。”

    “是。怎么?”

    “数一数头盖骨。只有三十五个。”

    “什么?”

    “千真万确。”他语气笃定,“我问了狐狸,狐狸的意思是,不是它动的。我又问它,在林子里见没见过别人,它好像有点迟疑,摇头又点头,不确信的样子。”

    “什么……你的意思是?”

    “会不会有一个没死。”他大胆地猜测道,“那天。咱们把尸体码在后院里,就再也没去看过,没去动过了。会不会有一个人没死透,而林子里草药很多,误打误撞,他得到了灵药以续命,又能在林子里活下来。”

    “可是,他为什么易容成二少爷的样子?他有什么目的和阴谋么?”

    “无论如何,让以觉小心一点,总是没错。”他忧心忡忡地说道,“我们快回去吧,问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你说,会不会是我眼花了,看错了。或者是脑袋还不太好用。”她想得有些头疼,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不会。”他握住她的手,“这一阵子你脑袋都很好用,从来没看错过。哪怕是真看错了,加强戒备也没错。”

    “我真的很确定。我觉得不像看错了。但是,太奇怪了。”她冥思苦想着,连连摇头,“算了,不要想了。如果真是有什么阴谋,也是咱们在明他在暗,他一定会有下一步行动的。静观其变吧。”

    “嗯。”

    燕于飞的别院。

    玉鸢刚刚回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补好妆容,扮成岳以觉的模样。终于重新整饬好了这张脸,他这才慢悠悠地脱去湿透的衣服。

    今日去毒瘴林,是为了找荼靡笑的解药。他其实能感觉到,大概是因为曾经在毒瘴林的缘故,自己的身体在逐渐消解和适应荼靡笑的药性。可是,他不敢寄希望于这种似乎虚无缥缈的可能性。只要一天不拿到解药,一天就是受制于人。抑或是,走一招险棋,先顶替了燕于飞,再利用少阁主的身份,寻找解药。可是顶替他谈何容易,即便是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不会燕家独门的微远剑,也是枉然。

    门被推开了。

    他扭头过去,看见是燕于飞,一身黑衣,手中的斗笠带着雨水被狠狠扔在门旁边。他面色不善,他刚要说话,就被一耳光狠狠地抽过来,打得他甚至有些眩晕。

    “你出去了?”他揪住他的衣领,“我叫你出去了么?嗯?!”

    “饶命,燕郎饶命。”

    燕于飞看着他的脸,火气消了几分,松开他的衣领:“出去干什么?”

    “在这里,关了这么多时日。”他跪在地上,身子一歪,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一边说着,一边真就挤出几滴眼泪,“今天下雨,只是出去赏雨,不是……”

    燕于飞当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却知道再盘问,也只能被他推脱搪塞。便冷声打断他:“劝你,别跟我耍花样。”

    “是。”

    “起来吧。”

    “是。”

    燕于飞看见他柔柔弱弱的样子,和那张脸,不由得心生怜惜。他叹了口气,搀着他起来,摸了摸他的衣服:“既然出去,怎么不带伞。淋湿了生病怎么办。”

    他故作媚态:“若得燕郎这般怜惜,生病又何妨呢。”

    “行了。把衣服换下来。”燕于飞眼神向下落,盯着他的衣带。玉鸢在他的注视下,慢慢解开衣带。他大概知道燕于飞在想什么了,他是想过早晚有这一天的,却想不到会这么快。虽然他是庶出,却也自诩出身名门,从前端着贵公子的架子。想不到今日却要做这种事来保全自己,达到目的,似乎与他最瞧不起的,供人赏玩的那种人没有两样。他惊觉自己原来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他想着,嘴角反而噙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来日,加倍奉还便是。

    燕于飞没看见他的眼神,只顾着看他精壮的身材。他常年习武,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燕于飞凑近,轻轻一吻落在他锁骨处,他闭上眼睛,主动搂住他的脖子,他抱着他,将他扔在床上,随手拉上床帐。

    大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

    良久。

    床帐被掀开,里面似乎有热气漫出来,床上一片狼藉。燕于飞怀里的人,乖乖地枕在他的胳膊上,闭着眼睛微微喘息。

    他有些呆滞地盯着他的脸,喃喃说道:“若真是你。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玉鸢心里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由得暗暗发笑。他知道,像他这样寻一个代替品,并不能消解一分一毫对心上人的爱意,反而会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一遍一遍让心上人在自己心里的样子更加清晰。

    他想着,故意柔声问他:“燕郎。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叫你这样放他不下。”

    燕于飞看了他良久,他以为他生气了,便噤声不敢再说话。

    “我和他,青梅竹马。”燕于飞开口说道。

    青梅竹马。

    岳以觉称得上千顷地一棵苗,众星捧月,就像是洛城的小皇帝。亲生父母自然不必说,岳宁瀚更是把自己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寄托在他身上,对他又宠溺又严格。燕于飞记得,他从小的吃住穿戴都是最好的,永远是干干净净,奶奶香香的模样,粉雕玉琢的小孩,傻乎乎地对别人笑,被一些长辈抱着逗引着,疼爱有加。

    可是燕于飞却没有这样的好命。李夫人自从怀了孩子,就失去了燕归对她的宠爱。他在外面寻花问柳,即便是在燕于飞出生之后。燕于飞小时候对父亲的印象,仅限于一个黑着脸的男子,抱着别的女人,或者是喝得醉醺醺的模样。李夫人对燕归早就失望了,总是抱着燕于飞哭个不住,对他说,他是她唯一的指望。燕于飞渐渐发现,只有自己努力习武读书,才能得到父母难得的笑容。记忆中,好像也是自己被燕休说是练武奇才,燕归才肯给自己更多的关心。

    他嫉妒他,嫉妒得要命。

    于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找他玩,趁着他最高兴的时候捉弄他,把他气得哭着找姐姐。可是这个小傻子,好像从来不会与人为敌似的,仍是笑着喊他燕哥哥。后来,岳以觉也被家里抓去读书习武,不常得空和他玩。两个人年长了一些,岳以觉对他的称呼也从燕哥哥变成了略有些疏远的燕兄。

    “后来呢?”他轻声问他。

    “后来?就是这样。”他支吾着答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或许是出于嫉妒他洁身自好的清高,想要毁了他的“清白”。又或许是,那天在油菜花田旁,那个满眼温柔笑意的少年,比阳光还要灿烂。又或许是,雨幕中的他,谄媚地口口声声喊他师父,可爱得让他难以抗拒。

    又或许是。从小到大,他喊他的每一句“燕哥哥”“燕兄”。

    他看了他良久,知趣地柔声说道:“燕郎不要想了。感情的事,不必理得太清楚。”

    “是啊。”他被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强颜欢笑,摸了摸身边人的头发。

    这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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