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可听见这些闲话了?”李敦敏抬起头来,却见和自己说话的,竟然是那个又胖又黑的李承简。李承简这般问,颇有些无礼,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些都是看人挑水不吃力的。”李承简却不知道自己的失礼之处,又说道。“方才曹员外和挖说,海外是挖们这些海商的父母官,挖才壮着胆子,和海外说说挖们的难处……”

    李承简的官话,带着浓重的福建腔调,亏得李敦敏是江宁人,总算才勉强听懂。不过这李承简却是个大嗓门,说了两句话,便已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来。曹友闻素知李承简不知礼数,忙圆场道:“海外毋怪,李员外不知……”

    段子介却在旁边笑道:“曹员外不必在意,听他说说也无妨。让大伙也知道知道海商们有何难处。”他这么一说,李敦敏自是不好驳他面子,便也点了点头。

    “海外可真是个好官。”李承简大着嗓门,道:“挖刚刚听大伙议论,别的什么挖都不懂,但要说海商这时候日子好过,挖却是不服气。要是日子真的好过,挖这时候回什么国?各位休要不服气挖,国内再如何如何难过,可有一样,国内太平啊!”

    “李员外,此话怎讲?难道南海便不太平么?”

    “太平!太平个鸟!”李承简说得几句,便原形毕露,没好气骂起粗口来。杨怀在旁边见李敦敏色变,连忙打眼色止住李承简,接过来话,道:“他是个粗人,海外莫要见怪。不过如今南海,也真是不知道还能够太平多久。”

    众人都想不到这杨怀说话反倒文绉绉的,不由大感意外。又听柴远在一旁笑道:“老杨莫要危言耸听。”

    “在下绝不敢胡言乱语。”杨怀瞥了柴远一眼,又朝段子介、李敦敏抱拳道:“二位大人明鉴,我等在冬季逆风回国,断不是来危言耸听的。海商的日子确是越来越艰难了,前者一面是注辇国阻塞商道,一面是这几年间,西夏完全控制河西道与吐谷浑故道后实行鼓励商贸之国策,加上辽主亦鼓励商旅,三条主要陆上商道日渐兴旺,已经有一些胡商开始改走陆路了。如今更是海上加霜,南海到处都在传言,三佛齐与注辇国又勾结到了一起,想要背叛朝廷。太平的日子没几天了……”

    “不过是谣言而已。”段子介不以为意的笑道。

    “段大人,这绝非谣言这么简单。”杨怀坐直了身子,认真的说道:“三佛齐有背叛之心,由来已久。当日三佛齐将凌牙门半卖半送给朝廷,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借朝廷之力,摆脱注辇国的控制。但自从朝廷与交趾联军击灭渤泥后,朝廷威行南海,三佛齐对此早就心怀不满。而注辇国亦是野心勃勃,一直暗中招徕三佛齐。在下经常护送商船去注辇国,三佛齐之商船、使船前往注辇国,必受款待,注辇水师也从不打劫三佛齐的船队。两国勾结,形迹已露。三佛齐不仅本国到处订购两千料的大海船,扩充水师,而且在下还亲眼看到注辇国水师竟然也有大宋造的两千料海船!蔡大人曾经颁布法令,严禁将三百料以上的船只卖给注辇国,私犯禁令者以谋逆论。这若非是三佛齐从中捣鬼,还能有何解释?”

    “老杨说的句句是真。小人往来满加剌城,满加剌是三佛齐大城,这传言最早便从满加剌传出来的。传言三佛齐是因丹流眉而对朝廷心生不满。丹流眉素来是三佛齐属国,但如今吴哥、占城都想吞并丹流眉,丹流眉为求自保,只好亲近朝廷,三佛齐早生不满。他家料到要吞并丹流眉,难免要得罪朝廷,故生了反心。三佛齐不断到满加剌买铠甲、弓箭,征……募训象师,定是没安好心。”黎天南的官话竟也说得很不错。

    “这些事薛侯不知道么?”段子介忍不住问道。

    “自是知道的。不过……”杨怀叹了口气,道:“不过薛侯非但不信,还将进言之人狠狠责骂了一顿,还说三佛齐事朝廷甚恭,断断不会有异志。”

    李敦敏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这里,不觉愕然。却见段子介忽然把脸一沉,怒道:“既然薛侯说了三佛齐不会有异志,那自然便不会有异志。你等怎的还这么糊涂?”

    他这么一怒,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李承简不服气的望着他,正要说话,却被黎天南拉了拉袖子。曹友闻见场面尴尬,连忙说着笑话,岔开话题。仿佛是安排好的,便在此时,琴声响起,几位分茶的僧人准备妥当,开始斗茶。

    那李承简虽然出身卑微,但却反比旁人更加痴迷于分茶之艺,很快就陶醉于那几位僧人的“茶百戏”之中,这边走走,那边瞧瞧,高兴得手舞足蹈,将一切俗事抛诸脑后。杨怀却对茶艺一窍不通,看得一会,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对身边的黎天南轻声说道:“果然是官官相卫,薛侯都不当回事,这段大人又如何及得了薛侯?这回只怕是白回来一趟。”

    黎天南微闭着眼睛,深深嗅了一口茶香,正要回答,却听柴远在一旁低声笑道:“这可未必。”他便不再说话,果然,便见杨怀望着柴远,追问道:“柴员外,此话怎讲?”

    柴远微微一笑,轻声道:“老杨,你又何必管他薛侯怎么想,段大人怎么想?薛侯、段大人有他们的想法,难不成你便没有自己的主意?”

    黎天南也不由点头笑道:“便是这个主意了。我们只管把这件事在汴京散布出去便是了。”

    这边厢三人低声说着悄悄话,那边厢李敦敏却是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茶僧击拂出各种各样的花鸟虫鱼,一面不住拿眼去看段子介。对段子介刚才的作态,李敦敏颇觉意外。但他不知段子介与薛奕的交情究竟如何,一时又不便开口。但忍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道:“恐怕还是要提醒薛侯才行。”

    “唔?”段子介怔了一下,见着旁边众人没有注意,方低声笑道:“海外不用担心,依在下之见,薛侯不会如此糊涂。”见李敦敏惊讶的望着自己,不由扑哧一笑,但终于只是摇头微笑,却不肯再多说什么。他心里已经猜到薛奕的心思,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却都是不能明言的。

    何家楼的茶会渐渐步入高朝,在此起彼伏的赞叹惊艳之声中,关于三佛齐将勾结注辇国叛乱的流言,也暗暗散播开来。汴京城中,本就弥漫着不安的气氛,这种流言的传播,更让人们觉得大宋朝在短暂的辉煌之后,便即将要步入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在熙宁十七年担任海外事务丞的李敦敏,这时候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时代将是什么样的场景,更不会知道自己会在接下来的时代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这时候的李敦敏,与其他一心想有所作为的中下级官僚没什么区别。虽然身为海外事务丞,但他真正关心的,却是大宋东南诸路将要面临的大危机。而海外贸易之所以重要,在他心里,乃是由于海外贸易与东南之繁荣息息相关。对于在茶会中听到的关于三佛齐将要叛乱的流言,他虽然已有七八分相信,但在重要的军事外交之判断上,李敦敏尚还缺少自信。段子介是沿海制置司知事、薛奕是虎翼军第二军都指挥使,这二人既然都不以然,李敦敏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李敦敏心里想的,已是另一件事情

    那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几天前,李敦敏收到陈yuan凤的一封书信

    信中说,他在成都府无意间现一个女子,可能便是石府走失的阿沅。

    在熙宁年间,越是往后,所谓的朋党便越是公开。而所谓的旧党、石党官员,即使有同乡同年之谊,能够始终与新党官员保持友谊的,也已经是非常罕见。但任何事情,都免不了会有例外。

    李敦敏与陈yuan凤便是一对例外。

    早在熙宁初年,陈yuan凤投身新党,疏远石越,便已与旧日诸友隔膜。到他投入吕惠卿门下,如柴氏兄弟,便几乎与之割袍断交了。惟有李敦敏仍然念及布衣之交,依然与之互通音问。二人一是吕惠卿得意门生,一是石越亲信死党,虽则立场不同,少谈政治,但无论是讨论具体的州县庶务,交换对付滑吏的心得,还是谈论文章学问、互相关照族人,却也是相交甚欢。在经历一段时间的淡泊疏远后,二人友谊反见加深。

    李敦敏坚信陈yuan凤不过是误入“歧途”,但所作所为,莫不出于公心。至陈yuan凤上章益州之事,促使吕惠卿下台,更坚李敦敏之心。此后朝中新党颇有怨恨陈yuan凤,对其横加指斥之人,为其辩护最力的,莫过于范纯仁与李敦敏。

    但这次陈yuan凤却给李敦敏出了一道难题。

    在信中,陈yuan凤主要说的是其他的事情。陈yuan凤告诉李敦敏,他已与高遵裕调集厢军、乡兵、弓手,完成对伏虞县的包围,并且还说,他将不待冯京入蜀,率现有兵力平叛。李敦敏一向知道陈yuan凤的胆色,他是个敢提着脑袋冒险的人。因此陈yuan凤断不而已,这是成是败,早晚间只怕便会有消息传至汴京。陈yuan凤只是在信里顺便提了一下阿沅的事,并且直言他对石越的态度没有改变,若由他将阿沅送还石府,恐招来误会,但阿沅在成都并不如意,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也难以置之不管,因此希望先将阿沅送到李敦敏府上,请他再送回石府。

    便是这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令李敦敏左右为难。以他的禀性,他很难拒绝陈yuan凤;但若想将阿沅送回石府,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阿沅失踪已久,而且毕竟只是楚云儿的一个婢女,事隔这么久,谁知道石越夫妇如今的心思又是怎样?况且这件事在李敦敏看来,也是有伤石越“令德”之举。今日之石越,已是位极人臣,都受人瞩目。十余年前的往事,李敦敏只盼着世人将之淡忘,他心里也不愿意再去碰这个伤疤。

    李敦敏是如此的崇拜石越、信任石越,他从来都以能够成为石越的“布衣之交”而自豪,更一心一意的希望帮助石越成为一个“完人”。但现在,他却面临着一个大难题,那便是无论他怎么样做,似乎都免不了让石越这个“完人”被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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