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尺五寸高的绿地粉彩云纹香炉内,袅袅檀香悠悠飘荡,染得整个大殿都透着佛门的和雅沉静。

    殿中偶有翻动纸张的声音响起,循着声音望去,紫檀雕镂的御案后,身着龙袍的男人正襟危坐,在批阅奏折。

    他好似不知疲倦,批完一本又接一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半晌,男人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浓茶饮了两口,突兀地问:“黎答应没了?”

    “回皇上,黎答应是辰时三刻没的。”

    总管太监苏培盛暗忖,午前掌仪司的人来禀报,主子爷正和内阁大臣商议机要,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传话的见他态度冷淡,怕是会轻慢此事,差人随便将尸身抬入田村安置,想必不符合主子的心意。

    “黎答应蕙损兰摧,可怜可叹,好生安葬。”

    “皇上仁慈。”

    苏培盛退到门口跟小太监交代了几句,把关于“厚”的部分展开说了说。

    梦欢阁。

    常德和六子还真发现了不少好东西,金钗、玉镯、珍珠耳铛,银票银子……

    六子看得眼热,抓起银票就往袖筒里塞。

    常德压低了声音骂道:“什么钱都敢偷,你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怎么能叫偷?我待会儿要干活的,这是辛苦钱。”六子不以为然,努力往衣服里塞银子,“这些东西又没记号,谁能证明是杏儿的?你不稀罕,你清高正直,你不要算了,我拿我的也不关你事。”

    道理讲不通,常德脑仁疼,护住钱匣不许他再动:“差不多得了,再拿我就告发你!”

    不拿就不拿,反正也塞不下了。感受着衣袋里沉重的份量,六子心满意足。

    先把金银细软都收拾了,哥俩抬着箱子往外走。

    庭院里,杏儿滚得灰头土脸的,看见他们出来,急忙哭求:“德子哥,你们要银子就拿去,甭吓唬妹妹呀,放了我吧……”

    常德充耳不闻,回到盈梦居,自觉上交钱匣。

    离钺停止打坐,随手扒拉着钱匣里的东西,闲聊似的开了口:“你们知道这些财物是怎么来的么?”

    从您这抢的。

    哥俩心知肚明,没有搭腔。

    “有些是我的份例,有些是我入宫这些年攒下的,还有一些,是我父母托人送进宫的。嗯,损失了不少,许是被杏儿拿去送礼了?”

    离钺说到这,掀起眼皮扫了六子一眼,红彤彤的眼珠冒着凶光。

    六子被这一眼扫得心惊肉跳的,恍惚以为是被吃人的恶鬼盯上了,正要辩解,又听她道:“挺好的,继续吧。”

    “嗻。”

    哥俩恭敬地退出门。

    杏儿仍在麻袋中挣扎乞求,喊得嗓子都哑了。

    她看到他们搬着东西去了对面,隐约猜到了原因,又不愿相信:咽了气的人怎么可能活过来?绝无可能!

    “不可能,六子哥、德子哥,你们为啥要往死人房里搬东西?她死了,她真的死了!我亲眼看着她咽气的,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藏了很多值钱的东西,都给你们。”

    求饶不管用,恐惧达到顶峰,她心中恨极破口大骂:“那贱人算计我!我知道了,你们和她是一伙的,谋财害命好歹毒的心!我诅咒你们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贱人、阉狗唔唔……”

    六子被骂得心烦,团了块抹布把她的嘴堵上了。

    杏儿骂也骂不出,恐惧愤恨无处发泄,憋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到梦欢阁,常德拿了个竹筐伸到六子面前:“还回来。”

    “凭什么?她没证据。”

    他们都明白,黎答应的“挺好的”,是一句威胁。

    “你敢把杏儿杀了吗?”常德直接道出了关键。

    杏儿得带回去交差,他们哥俩没资格杀。不杀,黎答应只需用“我会为你求情”哄一哄杏儿,杏儿抓住最后一丝活命的希望,定然会把数额交代清楚。

    到时候杏儿说的和黎答应实际所得对不上,他俩一个也逃不掉。

    “还回来。”常德重复了一遍,“你做事不要牵连我。”

    回想起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六子咬着牙割肉似的往外掏。

    另一边,离钺在钱匣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枚银质的长命锁。

    这是原主母亲从高僧那里求的,原主随身携带藏得非常隐蔽,因此没被杏儿搜刮走。今天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原主攥着它直到咽气。

    离钺穿过来发现手中空空如也,便猜到是被杏儿偷了,好在顺利拿了回来。

    不一会儿,常德他们回来了:“启禀小主,杏儿狡诈,财物藏得隐蔽,这是方才又找到的。”

    四五寸大的竹筐里,银票银子乱七八糟的混了小半筐。

    比料想中多。

    离钺接过竹筐,从里边抓一把碎银给两人分了:“做的不错,辛苦你们了。”

    “谢小主赏,不辛苦。”常德很知足。

    六子拉着个脸。

    付了钱,离钺使唤起他们更心安理得了:“那箱衣服放左边,拿条干净的被子给我,床帏一薄一厚挂双层,炭盆烟太重,放远点儿……”

    忙活了半个时辰,总算把东西都归置妥当,常德抹了把脸上的汗,问:“小主可还有要吩咐的?”

    “渴了,给我倒碗水。”

    “小主请慢用。”

    离钺润了润唇就递了回去。

    常德一接,微怔,碗底有东西。

    离钺挥手道:“退下吧。”

    “嗻。”常德将东西悄悄收进了袖中。

    出了门,六子重重呸了一声:“几粒碎银顶多二两,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主子。”

    幸好自己机智,私藏了一点,加起来有十几两呢。

    常德没吭声,那东西手感像银票,银票五十两起,他或许是得了重赏。

    房内,离钺恍若未闻,专注地处理身体问题。

    她准备一口气打坐到明天,彻底激活全身机能。

    时至后晌,养心殿仍是很安静,雍正仍在批阅奏折。

    殿里的奴才们也习惯了轻手轻脚地做活,一个个或是整理书架,或是煮茶换水,无声地对视交流,配合默契。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幽静的大殿忽然被一道急呼惊扰了。

    苏培盛到门口领人:“怎么毛毛躁躁的?”

    “总管恕罪,实在一言难尽。”掌仪司的人气息都未喘匀,前行几步纳头便拜,“启禀皇上,那黎答应她,她又活了!”

    雍正笔尖一顿,在折子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点,继而又一划一勾,晕开了墨汁,若无其事地完成了朱批。

    合上折子放下御笔,他意味不明地道:“死而复生,倒是蹊跷。”

    为了见朕一面,真是煞费苦心。

    与此同时,常德和六子又来到了景阳宫。

    “奴才李有义,教徒无方,特来请罪。”

    半个时辰前,常德他俩把杏儿带回去交了差,仔仔细细把事情给李有义讲述了一遍。不料李有义当即命六子自己掌嘴,见血才叫停。

    之后,就来请罪了。

    “进。”离钺没下床,机能恢复是由内而外的,目前体表细胞还在死亡状态,动多了可能会头秃。

    师徒三人推门而入,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齐刷刷地跪下:“请小主责罚。”

    隔着纱帏,离钺问脸肿得像猪头的六子:“你自己说,错哪了?”

    六子变得很乖顺:“以下犯上,狗眼看人低,贪婪无度,手脚不干净。”

    豆芽:“知错不改,爆他头!”

    离钺在心中安抚:“不过是个秃鹫般的小人物,也没太大恩怨,不值得我出手,等他踢到铁板那一天。”

    豆芽冷哼:“算他走运。”

    离钺跟那师徒三人说:“既然有人替我罚了,此事便揭过,你们回吧。”

    “谢小主宽恕。”

    李有义又说:“小主容禀,那杏儿罪大恶极,已交由慎刑司惩处。”

    慎刑司,后宫闻之色变的地方,被抓进去的罪奴,不死也得脱层皮,大多数罪奴到最后,连死都是奢求。

    杏儿肯定是回不来了,李有义趁机表明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小主这儿不能没人伺候,奴才厚颜,想为您举荐不成器的大徒弟常德。他人不算机灵,胜在憨厚,小主若是需要个洒扫跑腿的,还望考虑一二。”

    “可以,铺盖自备,房间自选。”离钺确实需要人手,而且她喜欢老实人。

    常德连忙磕头:“谢小主恩典。”跟着黎答应至少不用整天扛尸,他可太愿意了。

    出了景阳宫,李有义告诫常德:“当奴才最重要的是忠诚,认了主就万不可有二心,要一切以主子的利益为先,敬主护主急主子之所急。”

    “多谢师父提点,徒儿一定牢记。”

    李有义感叹:“你是走了运了,恰巧赶上她缺人,不然再过些时日,让你提鞋人都嫌你手粗。”

    六子瓮声瓮气地插嘴:“说得跟她一定能出头似的。”

    “那是个有手段的,你啊,还有的学。”李有义对黎答应可谓信心百倍。

    也不想想,黎答应忍下这半年的磋磨,难道就为了算计一个杏儿?

    未免也太看得起那奴婢了。

    “黎答应死而复生”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万岁爷会得到这个消息。

    万岁爷会想起来:哦,景阳宫还有个伺候过朕的女人呢。

    询问一二,他就会得知,那女人过得凄苦。

    然后,他会愤怒: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毕竟是朕的女人,区区奴婢怎敢作践与她?

    处理了杏儿,他又会心生怜惜:这半年的苦头,她都生受了,够了。

    若万岁爷严苛冷酷些,大概会差御医来给黎答应请个脉,施舍一点关怀;

    若万岁爷宽和心软些,说不定会亲自来探望探望,给点赏赐补偿。

    不管哪种,对黎答应来说都是翻身的好机会。

    只需忍耐半年的磋磨,就能把在万岁爷跟前犯的错一笔勾销,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可以说,黎答应的心机手段,后宫少有能出其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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