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眼前忽然一暗,一道纤细的身影绕过抱鼓石屏风撞入眼帘。
顾长晋掀眸,听见一边的小娘子温声问道:“郎君感觉如何了?”
只能躺着且只有眼珠子和头能动的顾长晋略略一顿,缓声道:“尚好,夫人不必担心。”
容舒当然是不担心的。
太医院派来的那位孙医正医术是真的高明,前世顾长晋齿关紧闭,灌不进药,孙医正几针下去,顾长晋便松了齿关。
看得常吉叹为观止,各种巴结谄媚想学这针法。但孙医正说此针法难学且不能常用,死活不肯教。
孙医正早晚给顾长晋施针,在松思院住了不到七日,顾长晋便能下床了。
“妾身听闻孙医正领了皇命要留在府里照顾郎君,便差人把常吉与横平的屋子收拾了下,让给孙医正住了,他们二人暂时得到后罩房去挤挤。”
常吉与横平住的那倒座房坐南朝北,又挨着梧桐巷,采光不好且还吵杂,让孙道平住在那实属无奈之举。
委实是顾府能住人的地儿实在太少了。
当初为了给张妈妈几人挑个舒服些的住处,她东挑西拣也挑不出个可心地儿,最后把松思院的东次间隔了出去,这才算解决了问题。
好在孙道平是个不挑的,让住哪儿便住哪儿,一点怨言都没有。
想到这里,容舒又不免想到了自个儿。
松思院能住人的地方除了主屋,便只有东次间与西次间。
东次间如今住着张妈妈三人,西次间放满了杂物,连个放床的地儿也找不出。书房倒是有张能睡人的小罗汉床,但那里到底是顾长晋办公写呈文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
这就弄得容舒与顾长晋只能睡在一个屋子里。
前世她为了更好地照顾顾长晋,自是与他同睡一榻。
可现下委实没甚同床共枕的必要,他不喜,她亦不愿。
屋里除了顾长晋睡着的拔步床,临窗的贵妃榻倒也能睡人,就是睡得不大舒坦。
事急从权,容舒眼下也没得挑了,斟酌了片刻,便与顾长晋商量道:“郎君如今有伤在身,妾身睡姿不良,这几日便歇在贵妃榻吧。”
睡姿不良。
顾长晋侧过眼看她。
不管是梦里,还是二人成亲那日,这姑娘的睡姿都是极规矩的。睡着是怎么样,醒来后便是怎么样,并不是她嘴里说的“睡姿不良”。
但容舒既然提出不与他同榻,顾长晋自然是不会拒绝,甚至隐隐松了口气。
“便听夫人安排吧。”他道。
说完这话,他便闭了嘴。
容舒也无甚话要说,内室里一时静得掉针可闻。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容舒下晌虽填了几块糕点落肚,但顾长晋被抬回来后也是折腾了一番的,这会腹中空空,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
才刚觉着饿呢,一道腹中嗡鸣声极突兀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
容舒一怔,摸了摸下腹,下意识道:“不是我。”
她说这话时,黛眉挑着,长长的桃花眼也睁得圆圆的,莫名有些娇态。
与她惯来温雅规矩的模样不大一样,倒有点像梦里吃醉酒的她。
顾长晋垂下眼,薄唇一掀,便吐出两个字:“是我。”
其实容舒在话出口后,便意识到是这位顾大人的肚子在咕咕叫。这倒也不怪他,毕竟一整日滴米未进,就灌了两碗汤药,哪儿能不饿呢。
正常人在这等子情形下,多多少少会觉着尴尬。
可容舒太知道顾长晋的性子有多稳如磐石,在他脸上,等闲是看不到诸如难堪、慌乱、悲伤的神色的。
便比如说他不喜吃下水,不喜归不喜,若真给他用下水做了粥,他依旧能面不改色地吃完,抱怨都不带抱怨一句。
前世便是如此,她信了林清月的话,煎炸炖煮,用算不上好的厨艺料理了整整一个月的猪下水。他竟也不嫌弃,一点不落全吃了个光光。
直到常吉状似无意地同盈雀提了一嘴主子不爱吃猪下水,她这才没再折腾。
后来容舒问他,不喜欢为何不说?
他只淡淡道:“既都是果腹之物,喜欢不喜欢又有何干?”他只看重一味食物的功能,并不看重自己对那味食物的喜恶。
口腹之欲寡淡如斯,俨然一淡泊无欲的人。可每当容舒这般想时,又偏偏会想起顾长晋的另一面。
那个黑眸蕴火,走在长安街一地血色里的人。
容舒微侧头,对上顾长晋漆黑的眼,那里头一片沉静,瞧不出半点尴尬的情绪。
他不觉尴尬,那她自然也不必尴尬,大大方方地道:“常吉方才去小厨房给郎君提粥了,很快便能回。”
顾长晋嗯了声:“不早了,夫人也去用膳吧。”
容舒的确是有些饿了,她可不会苦着自己,温温应了声便出屋去。
她还是跟昨日一样,在院子里用膳。
盈雀去倒座房给孙道平送吃食,回来时忍不住同容舒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孙医正见到食盒里有红豆糕,喜得眼睛都要冒光呢,连连冲着我拱手道谢。”
这位孙医正只要是红豆做的糕点都爱吃,前世他在顾家的那几天,容舒可是让人给他做了不少红豆糕、红豆酥饼的。
容舒笑了笑,道:“可有将张妈妈喝的草药渣子拿给他查看?”
“拿了。孙医正又闻又尝的,说这草药应当对咳症有效。这几味草药搭配的方子他隐约在某本古医经里看过,只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得回了太医院方能确定。”
一边的盈月听见盈雀的话,忧心忡忡地望着容舒:“姑娘——”
容舒却对她摇了摇头。
“别担心,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日后她若再来,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她不惧林清月,只不过重活一遭,实在是不想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了。
主仆三人在院子里刚用完晚膳,容舒便去了东次间陪张妈妈说话。
等到盈月过来说孙医正已经施完针喂过药,常吉也给二爷擦好身后,这才踱着步回主屋。
顾长晋换了身雪白的里衣,身上药味儿极浓,他刚喝过药,薄唇难得起了点血色。
容舒走过场似地问候了两句,之后便由两个丫鬟伺候着入了净室沐浴。
净室里白雾袅袅,盈月给她细细擦着身子,压着声音道:“姑娘的腰怎地又细了?明儿奴婢亲自给姑娘做些蒸乳酪,每日吃上一碗,好生把掉了的肉养回来。”
一边的盈雀“噗嗤”笑了声,道:“我瞧着姑娘腰上掉的肉是跑旁的地儿去了。”
盈月瞪了瞪盈雀,她在这厢心疼姑娘呢,这小蹄子倒是在那厢满嘴儿不正经。
可经盈雀一说,她也打量起容舒的身段,旋即笑道:“等这阵子忙过去,是该给姑娘裁些新衣裳了。”
从前的衣裳的确是不合身了。
净室的房门紧闭,里头又放了三面屏风,细细碎碎的说话声被雾气蒸得朦胧。
盈月与盈雀将声音儿压得极小,自是不知晓方才那一番话都叫外头那病患给尽数听去。
几人出来时,往床榻看了眼,见顾长晋闭着眼似是睡熟了,动作便放得愈发轻。
铺好榻又叠好被褥后,容舒便对两个丫鬟无声地挥了挥手,让她们吹灯出屋去了。
她在贵妃榻上躺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檐月西斜,正清清冷冷地挂在窗头外,整个窗子被照得亮堂堂的。
今夜月色甚美,就是有些扰人清梦。
贵妃榻没得床帐,又临着窗,这明晃晃的月光怎能不扰人清梦呢?
容舒侧了下身。
说来也怪她自己,这扇窗原是覆着一面竹篾做的帘子的,她白日坐在这儿翻看嫁妆单子,嫌那竹帘挡了光,便让盈雀拆下了。
容舒眼睫轻抬,目光幽幽然落在挨着另一侧墙的拔步床,那床足有两层幔帐呢,既能挡光,还能防蚊蝇。
只是顾长晋不知为何,竟没让人把幔帐放下。也是,他那里黑黝黝的一片,放不放都不碍事。
哪儿像她,都背过身闭上眼了,眼里还是亮堂一片。
容舒烙饼似地在榻上翻来覆去了一刻钟,终是耐不住那明亮的窗光,心里叹了声,下地在箱笼里翻出一床薄衾来。
原先的竹篾帘子是由一根固在墙上的长木条挂起的,如今帘子拆了,那木条还在,把薄衾往上一挂,勉勉强强能遮光。
她这一通动静就像夜里偷吃灯油的老鼠,直窸窸窣窣个没完。
顾长晋吃的汤药本就有安神助眠的功效,方才他强令自己抱守心神,没一会儿便有了昏沉的睡意。
只这会容舒那头窸窣声不断,他耳力又好,那好好的睡意便如同卷入大风里的雾,登时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顾长晋掀开眼皮,侧眸望向窗边的贵妃榻。
那里,小姑娘正踮着脚站在榻上,细白的双手往上抻着,把手里的衾被往墙上的橼木套。
檐月清辉如同水一般倾泄在她身上,绸缎似的乌发像宣纸上重重的一笔墨,尽数垂在她纤细的腰背。
从顾长晋的角度,能看到她浸在月色里的半张小脸,还有中衣、里衣上移时露出的一小截楚腰。
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被月光照出了白玉般的质感,如冰肌,似玉骨。
“噗通”“噗通”“噗通”——
好不容易缓下的心再次砸入密密的擂鼓。
顾长晋薄唇一抿,瞬时便收了眼。
非礼勿视。
色即是空。
男人默念了两遍心经,方将刚刚撞见的一幕从脑海里散去。
容舒第二日醒来腰酸背疼。
她自来养得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何曾睡过这样糙的榻子?最重要的是,她习惯抱着睡的月儿枕就在那张拔步床里。
昨儿沐浴出来,见顾长晋睡得沉,她自是不好开口讨要。
他是病患,这一身伤又是为民请命惹来的,她若是为了自个儿一个枕子就吵醒他,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盈月见她睡眼惺忪的,低声道:“姑娘等会可要到东次间睡个回笼觉?”
“不了,”容舒站起来抖了抖一身酸骨,“你去打些水服侍二爷洗漱,再叫盈雀进来给我梳发。”
眼下她在屋内,横平与常吉不便进来,一会孙医正要进来施针,只好让做事细致的盈月给顾长晋梳洗了。
顾长晋早就醒来了,不吭不响地躺在那儿。
他这人有意不出声时,真真是能让人彻底忘记他的存在。
今晨便是如此,容舒刚醒来时,一身骨头像在江南的梅雨里泡过,忍不住便盘腿坐起,抻手转脖子扭腰。
这一套动作还是在沈家那会同一个药婆子学的,说每日花个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松骨拉筋强身健体。那药婆子原还教了一套口令,容舒以为顾长晋还睡着,口令自是没念。
谁料一转头便对上一双黑漆深沉的眼。
她坐起时特地朝拔步床望了眼,那会他分明闭着目,气息亦是匀长,瞧着正睡得香的。
容舒默默放下手。
二人无言对视片刻,很快便十分默契地各自错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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