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里的溪水轻轻晃荡了一下。
容舒抿了抿唇, 果真是大伯母吗?
那个会在沉茵院给她做好吃的蒸酥酪,让大堂兄陪她堆雪,永远不争不抢、眉眼含笑的大伯母吗?
容舒垂下眼。
今岁的四月, 状元胡同仕子暴动那一日,阿娘曾经提过一嘴, 说大伯母庄子上的庄头十分不妥, 对庄子上的事一问三不知的,一看便知是偷奸耍滑。
如今想想,不是那庄头偷奸耍滑, 而是那人从头到尾就不是庄头。
阿娘心心念念想着替大伯母换个庄头, 可大伯母呢?大伯母前世可是眼睁睁看着阿娘被流放的。
思忖间,手上忽然一轻。
顾长晋单手托起她手里的木盆,另一只手缓缓贴上她脸颊,用指腹擦去她颊边的水珠, 低声道:“别担心, 许多事还未发生,也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很凉,指腹带着薄茧,擦过她脸颊时, 有些痒还有些难以言喻的温柔。
四野寂静,密林深处飞鸟啼叫的声音将这片小山谷衬得愈发静谧。
容舒“嗯”了声,轻轻别开脸,往后一退。
乌黑柔软的发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指尖的软玉温香也瞬间消散, 顾长晋垂下手。
二人沉默间, 一道雀跃的声音突兀响起。
“姑娘!”
容舒偏头, 循声望去, 眼睛霎时一亮,道:“落烟姐!”
落烟身后还跟着柳萍和常吉,三人瞧着有些狼狈,身上俱都带了伤,但好在并不严重。
“你们怎么找到我们的?”容舒上前搀住落烟,好奇道。
落烟仔仔细细看了容舒一眼,见她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伤着,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顾大人留下了暗号,我们是顺着那些暗号找过来。那几艘货船撞上来时,常吉敲开了我与柳萍的门。我们本要去找姑娘,常吉说顾大人已经去了,强行拉着我与柳萍跳船。”
落烟说到这,狠狠剜了常吉一眼。
常吉这一路就没得过她一个好眼色,脖子上的一道伤还是落烟给招呼的。见她又要算账,赶忙躲过她,上前给顾长晋复命,道:“主子……”
话说一半,眼睛对上顾长晋的眼睛,舌头登时一打结,不明白自家主子缘何要用这种让他头皮发麻的目光看他。
顾长晋扫过他身上的伤,道:“可还有哪里受伤了?”
常吉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主子是在关心他有没有受伤呢。
一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他皮糙肉厚的,自小陪在主子身边不知受过多少伤,虽然昨夜那几艘松油船炸开时,他差点儿没被震晕过去,但这些伤跟从前受的伤相比,却是小事一桩了。
“主子放心,我没事。”常吉打量了顾长晋几眼,又道:“倒是主子你,是哪里受伤了?”
顾长晋的面色很不好,他惯来能忍,再重再痛的伤落在他身上都跟毛毛雨似的,鲜少会露出痛色。
可常吉看得出来,主子这会很痛。
看出他眼底的担忧,顾长晋提唇笑了笑,云淡风轻道:“小伤,不碍事。”
又问:“客船上的人都如何了?”
那艘客船上除了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艄公关老丈和三个跑海的伙计。
昨夜顾长晋察觉到危险时,便已经吩咐常吉叫上落烟和柳萍,带着那几人逃生,而他自己去救容舒。
“关老丈和两个伙计都无事,属下将他们安顿好了,方才按照主子的记号找过来。”
“还有一人呢?”顾长晋问。
常吉默了下,道:“死了,那人被一根铁钉刺中后脑,没能活下来。”
顾长晋沉默,片刻后方道:“好生抚恤,多给些银子,若是家中有父母妻儿的,派个人去告诉他们,他是为了救人而死,乃忠义之士。”
常吉应“是”,接着道:“属下天不亮时曾悄悄潜回去江边,那上头飘着四、五具尸体,应当就是原先货船上的人。初此之外,江边岸上也有十来具尸体,从衣服上看,应当与货船的人是一伙的,十有八九是要来追杀我们,但不知为何,竟然都死了。”
“可有打斗的痕迹?”
“有。”
顾长晋目光微凝,“马上有人来接我们了。”
常吉皱起眉头,“是谁?不会是六邈堂的人吧?”
顾长晋淡淡道:“不知道,或许是六邈堂的人,也或许是都察院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
常吉眼皮一跳,想问为何宫里会来人,只顾长晋没给他这机会,说完那话便转眸看向不远处的姑娘。
“容姑娘,能随我进屋一趟吗?”
容舒正在听落烟说话,闻言便回眸看了看他,踟蹰间,又听他道:“很快便会有人寻过来,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
容舒于是不再迟疑,跟在他身后入了屋。
屋内的火还未灭,一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支在木头上的衣裳。
这是昨儿容舒给顾长晋换下的外裳和中衣,烤了两个多时辰,这会早就干了。
余光瞥见那两件衣裳,容舒猛然间想起那中衣内层有一个巴掌大的夹层,里头放着一块玉佩。
这般时时刻刻揣着的玉佩一看便知是十分重要的,她怕会出甚纰漏,便拿了出来。
思及此,她立马从腰封取出那玉佩,解释了两句,“昨夜我怕会弄坏,索性就拿了出来,还望大人见谅。”
那玉佩是一块十分罕见的水头极好的和田玉,上头雕刻着一只小麒麟,麒麟旁边是一个规规整整的“砚”字。
顾长晋接过玉佩,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砚”字,眼前又出现浮玉山那片绿水青山。他生于斯,长于斯,对那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是熟悉的。
父亲常说,他们兄妹三人孕育自这片山林,他们就是这里的“树”,将根深埋在土地里,便能无惧风雨,岿然不动而向阳而生。
即便有朝一日,落入了悬崖峭壁抑或是无尽深渊,只要扎住了根,便能蓬勃地向上而生。
做一个像树一样的人,是父亲对他们的期盼。
“还记得我说过的一个秘密吗?那秘密与这玉佩息息相关。”顾长晋望着容舒,缓缓地一字一句道:“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雨打檐牙的春夜。
松思院的拔步床里,这是顾允直曾经与她过说的话——
“顾允直,我同你说个秘密。”
“容昭昭,我也与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是顾长晋,一直是顾长晋”
容舒记得,一直记得。
那一夜的顾允直,不仅与她说了这话,还轻轻地啄了下她的耳垂。
那些醉酒后模糊朦胧的记忆一时变得清晰。
容舒半落下眸光,转过身,岔开了话题,道:“大人快换回你的衣裳吧,我先将这里收拾收拾。”
她说着便灭了火,拖过那油毡布覆在稻草堆上,捡起地上的矮几放回原处,待得屋子几乎恢复最初的模样后,便从腰间取出一个装了碎银的荷包,放在那竹篓里。
顾长晋已经换好衣裳。
他知晓她这一刻的忙碌不过是想避开那些关于从前的话题。
他也不逼她,将手上的旧衣叠好,放置在床头,便望着她的背影,道:“若是今日来接我的是宫里的人,那我大抵不能陪你去宛平县。”
容舒将那竹篓推入床底,应声道:“大人自顾忙去,侯府的事,我自个儿能处理。”
顿了顿,到底是又添了一句:“我有落烟姐与柳萍陪着,不会出事的。”
顾长晋“嗯”了声,“我让常吉藏在暗处跟着你,昨日埋伏我们的人很有可能会继续在上京设伏,我在上京有暗桩,万一你出事了,常吉和他们能及时保护你,也能及时同我传消息。”
容舒身形一顿,回身望着他。
“你知晓的,徐馥不是我母亲。张妈妈与你舅舅很有可能是她的人,若张妈妈当真是她的人,她将张妈妈放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必定是有她的图谋。是以,你在上京不安全。”
徐馥?
他的养母?
容舒愣在原地。
她知晓顾长晋不是徐馥的儿子,只徐馥是济南府一猎户之妻,怎会有那般大的能耐能叫舅舅和张妈妈为她所用?
除非……
“徐馥究竟是何人?”容舒道:“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徐馥?”
顾长晋微微点头:“她姓萧,是当今圣上的堂姐,云华郡主。”
“云华郡主?”容舒蹙眉,她从不曾听说过此人。
“云华郡主因八字与先帝相冲,自幼便被送往了大慈恩山,她的事,民间少有人知。”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看向那道木门。
顾长晋知她在担忧什么,温声道:“无妨,常吉在外头守着。”
容舒的心却依旧悬着。
徐馥若不是真正的徐馥,而是云华郡主,她带着顾长晋隐姓埋名定然所谋甚大。他们在谋划的事,容舒不想卷入,她只想知道舅舅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舅舅去了趟上京走商后,回来便与阿娘解除了婚约,理由是他有了心上人。而他爱若珍宝的一幅画,画的便是大慈恩寺的后山梅林。
云华郡主自幼长于大慈恩寺。
这是巧合吗?
容舒连忙道:“我归宁那日,大人曾经送来一卷春山先生的画作,舅舅最喜欢的便是这位先生的画,大人可知这位丹青圣手与云华郡主有何关系?”
顾长晋掀眸看了看她,道:“便是如你所猜的,春山先生便是云华郡主。”
容舒咬了咬唇,“如此说来,舅舅的确是云华郡主的人。”
说罢这话,她忽又想起一事。
前世容家出事之时,林清月曾跑到松思院讥讽她,不想被张妈妈狠狠掌掴了一耳光。
那时林清月望着张妈妈的目光十分奇怪,诧异有之,怨恨有之,还有淡淡的不舍。
林清月曾说她过抢走了旁人的东西,容舒原以为她说的是顾长晋,如今想来,她说的分明就是张妈妈。
“张妈妈很可能是林清月的母亲,”容舒面上带了点儿苦涩的笑意,“我离开松思院时,林清月曾说过我抢走了她的东西。”
顾长晋安抚她,“张妈妈出现在你身边本就是别有用心,你没有抢走任何人的东西。”
“我知晓的,我只是不明白,”容舒不解道:“为什么会有母亲选择放弃自己的孩子,选择去照顾另一个孩子?”
她说到这倏地一笑,道:“你可知张妈妈在三省堂的暗盒里放的是何物?她放了一张写着‘嘉佑二年四月初六’的纸,想来这便是林清月的生辰了。”
顾长晋虽与林清月、闻溪自小便认识,但鲜有交集,她们二人过生辰,他更是不曾关注过。
隐约记得林清月的确是出生在四月。
“在顾大人的梦里,容家那些与沈治勾结的人里,除了张妈妈、二伯父和大伯母,可还有旁的人?”
“我的梦都只与你有关,最后的梦便是止于嘉佑二十三年九月八日那一日。那场梦里,我查到的便只有你二伯父与大伯母。”顾长晋停顿了几息,斟酌道:“容家大房与二房犯下大错,但最后却是你父亲认了罪,想来是与容家的一些旧事有关。”
“旧事?”
容舒咀嚼着两个字,眉心微微蹙起,下意识便道:“大房、二房还有三房的旧事,莫不是与祖父和大伯父的死又或者容家的爵位有关?”
顾长晋看着她缓缓一笑,颔首道:“我亦是这般想。”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面色亦不好,可此时他对着她的这一笑,不知为何,竟让容舒蓦然间有种二人心意相通的错觉。
她轻轻别开了视线,道:“大人将柳萍送到我身边,又让常吉护着我,容舒感激不尽,日后定衔草结环以报之。”
她这是接受他的安排,允许他将常吉安插在她身边了。
只他不需要她衔草结环报恩,他只要她平安。
“容舒,你想知道我是谁吗?”顾长晋问。
容舒摇了摇头:“大人,我不想知道。”
他今日与她说这些,大抵是准备要将他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的。
譬如他真正的身份,又譬如徐馥为何要伪装成他的母亲,而他为何又要处处提防着徐馥。
他想将他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她却不想知晓。
概因这些秘密对于她来说,只是负担。人一旦有了负担,那脚下的步子便不再轻松,也不再自由了。
为一人而画地为牢的事,她不愿再做。
她的不愿顾长晋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她为何不愿意知晓。
她记得前世的事,但也将前世他与她的种种都放下了。
可他放不下,不可能放下。
顾长晋捏着手里的玉佩,嘴唇翕动,正要说话,忽然外头一阵响动。
常吉轻轻叩门,道:“主子,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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