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正殿。

    汪德海站在殿外翘首以盼,  饶是他历经两朝,又经历过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的腥风血雨,此时两片眼皮依旧跳个不停,  握着拂尘的手早已出了满掌湿汗。

    若顾御史当真是那位太子爷的孩子,  今后这上京大抵又要变天了。

    思忖间,几道拾阶而上的身影渐行渐近,汪德海忙稽首躬身,  堆起一脸褶子笑道:“奴才见过顾大人,  顾大人请随奴才进殿。”

    顾长晋垂眸应“是”,低沉的声音沉稳如山、不卑不亢的。

    汪德海心中又是一声叹,  如此心性,难怪皇爷派贵忠打听一番后,  立即便派谢虎申那厮去接人,  生怕他在返京的路上遭遇不测。

    顾长晋随汪德海入殿,  殿中之人与梦中一样,只多了一位老尚书。

    前世入坤宁宫认亲的那日日,  老尚书早已死在了大理寺狱,如今却好端端地坐在嘉佑帝下首。

    顾长晋双手高抬,恭敬地行了跪拜之礼。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梦中一般,  孙白龙从他舌尖取血,  在殿内所有人面前滴血验亲。

    这样重要的时刻,  顾长晋却很平静,  心中无波无澜,  垂落的眼眸仿佛隔着漫长时空与一双慈悲的宽容的眼对视着。

    “萧氏一族有独门秘术验亲,  三代内嫡系血亲之血能相融,  这门秘术唯萧家人与历任太医院院使知晓。老夫离开太医院后,  接任我衣钵的乃孙家人。孙白龙那厮喜用舌尖血,  你将这药咬碎,涂抹于舌尖,便能万无一失。”

    老太医弥留之际,将那秘药递与他,笑着道:“殿下可知老夫为何要助你?”

    小少年抬起一双沉静的眼,久久不语,良久,他问道:“大人留与我的护心丸,可能治好您的病?”

    似是没料想他会这般回应他的话,老太医一时愣怔,片刻后,他缓缓笑道:“老夫这不是病,而是寿命到了尽头了,寿终正寝乃是好事,殿下不必难过。”

    老人家满头银发,面容温和,一双慈悲的眼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

    他与这孩子下的每一局棋,他总是舍不得舍下每一颗棋子。宁肯不争输赢打成和局,也要留下每一枚棋子。

    他说,未到最后关头,谁都不能说这就是一枚弃子,就该被放弃。

    在兖州被救回的那日,云华郡主问他,可要将那些抢你馒头的人都抓来杀了,好出一口气?

    他沉默许久,用干哑的声嗓回道:“只抢粮而不杀人者,不杀;抢粮却因自保或护他人而杀人者,不杀;抢粮且杀人、食人或□□他人者,杀。”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在那样混乱的世道里,经历了被抢粮、被追杀而不得不冒险躲入密林三日,要搁寻常孩子,大抵早就性情大变了。

    他却始终如一。

    明明这孩子,亲眼目睹了至亲之人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却从不曾被仇恨蒙蔽。

    老太医见少年惯来从容的面庞起了丝难过之意,笑了笑,道:“殿下脚下的路虽难走,但老夫相信,只要殿下始终是殿下,这世间还会有许多如老夫一样的人,愿意倾尽所有去助殿下实现夙愿。”

    舌尖一阵刺痛,老太医那双与他对视的慈悲的眼缓缓消散。

    众人屏住呼吸盯着孙白龙玉碗里两滴血,不多时,孙白龙一句“皇上,血相融了”打破满室寂静。

    嘉佑帝温和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跪伏在地上年轻郎君,闻言便颔首道:“都出去罢,顾御史留下。”

    戚皇后神色一顿,她本想走下座,亲自搀起那孩子的。

    血既然相融,说明那孩子就是萧砚,以她对嘉佑帝的了解,此时他该直接宣布这孩子的皇嗣身份才对。

    这疑窦在戚皇后心中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很快她便站起身,轻身一福,便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戚皇后出去后,正殿里所有的臣公、内侍紧跟在后,也鱼贯出了屋。

    “吱嘎”一声,殿门合拢。

    嘉佑帝微抬唇角,对顾长晋温和道:“起来罢,坐下说话。”

    他抬手指向下首的一把沉香木太师椅,这是方才老尚书坐的地方。

    顾长晋起身,刚落座便又听嘉佑帝道:“可知你自己是谁?”

    “臣乃萧砚。”顾长晋喉结缓缓下沉,不疾不徐道:“启元太子之子,萧砚。”

    殿内静了一瞬。

    “萧砚……”嘉佑帝唇角渐渐压平,清越的声音蕴着帝王威严,“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顾长晋掀眸,直视嘉佑帝的眼,道:“臣,从来不愿做萧砚,臣只愿自己是顾长晋。”

    年轻郎君的目光坦荡而无畏,嘉佑帝静静与他对视,半晌,他问道:“为何不愿做萧砚?”

    “做萧砚太累太苦了。”顾长晋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少年的声音,“倪护卫说臣的父亲是启元太子之时,臣只有四岁。在那之前,臣一直以为倪护卫就是臣的父亲,臣甚至想着要接倪护卫的衣钵,日后从军去,直到臣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知晓了启元太子乃臣的生父。”

    顾长晋从衣襟里取出那块玉佩,“世人皆道启元太子纵容妖道祸乱朝纲,杀戮成性,手上沾满了不知多少无辜幼童的鲜血。臣不愿臣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时常害怕臣身上流淌的血液迟早也会逼着臣变成一名疯子。臣宁愿自己是一名护卫之子,也不愿做萧砚。可臣没得选,他们都在逼着我做萧砚。”

    这里的“他们”是谁,嘉佑帝早就知晓,倪焕与云华郡主。

    嘉佑帝目光落在那面刻着“砚”字的玉佩上,看了须臾,旋即他抬起目光,缓声道:“你不类尔父。”

    散去那股逼得人心颤的帝王威仪,此时此刻的嘉佑帝就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寻常长辈一般。

    “朕亦不类先帝,朕知晓朕这一辈子都成不了先帝那样的皇帝,一个人身上血脉从来不会限定他去成为怎样的人,这一点,你与朕一样。”嘉佑帝唇角又牵起一枚笑,道:“可会恨云华郡主?”

    “曾经恨过,岁官儿死于时疫,臣顶替了岁官儿的身份,可姑母仍是不放心,放火烧死了杀了岁官儿的至亲。”顾长晋微微一顿,好似又看到那一场大火,“他们因臣而死,臣曾经恨极了姑母。只姑母亦是个可怜人,她这一生竭尽心力,便是为了让臣能光明正大地做萧家子孙,只她始终不懂,臣宁愿做岁官儿,替岁官儿走他想走的路。”

    嘉佑帝静静听着。

    “幼时臣说日后要像倪护卫一样从军时,岁官儿却同臣说他要考状元,做一个好官。”顾长晋目光悠远,眉眼间隐有笑意,“臣到上京考状元,非是因着姑母的命令,而是为了完成岁官儿的夙愿,考状元,做一个好官。”

    嘉佑帝淡淡笑道:“你已做到了。”

    他望着顾长晋,忽然面容一正,正色道:“你是萧家的血脉,迟早要认祖归宗。你说你不愿做萧砚,今日朕便命你做萧长晋,萧长晋乃朕之二子,皇后之嫡子。你可愿意?”

    这一声“命”并没有给顾长晋选择的余地。

    顾长晋知晓,嘉佑帝同样知晓。

    内殿再次陷入沉默,面容消瘦的帝皇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

    在他面上的笑意几乎消失殆尽时,顾长晋终于俯首道:“臣遵旨。”

    嘉佑帝轻轻颔首,唇角再次牵出一枚笑:“出去罢,汪德海会带你去太医院,让孙院使给你疗伤。”

    顾长晋却并未起身,而是道:“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成全。”

    却说戚皇后这头,离开正殿后,她便去了旁边的偏殿。正殿与偏殿只隔着短短一截路,却什么都探听不到。

    桂嬷嬷在偏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满面忧色。

    戚皇后揉了揉眉心,道:“嬷嬷莫要再踱步了,本宫看得头晕。”

    “还不知圣上与那位在说甚,老奴怎能不急?”桂嬷嬷叹息道:“也不知皇上想要个什么章程,既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滴血认了亲,老奴还当圣上是下定了决心要认那孩子。”

    “正是因着皇上当着那么多臣公的面儿认亲,这事便不可能会出变故。”戚皇后换了身石青纱缀绣八团夔凤纹的常服,坐在榻上,温声说道:“很快正殿那头便会有消息。”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嘉佑帝便离开了坤宁宫,紧接着,礼部尚书被宣到养心殿。午时未至,二皇子萧长晋被寻回皇宫的消息从宫内传到宫外。

    戚皇后这头才刚用完午膳,汪德海便急匆匆地从礼部返回皇宫,到坤宁宫面见戚皇后。

    “皇爷让奴才同皇后娘娘道一声,二殿下的婚事,皇后不必过问,皇爷自有安排。”

    戚皇后本是打算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为他指一门婚事,借此将他与戚家旧部绑在一起的。

    殊料嘉佑帝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特地派汪德海过来与她递话。

    汪德海一走,戚皇后便唤来了朱嬷嬷,问道:“本宫记得先头与二殿下成亲的姑娘是承安侯府的姑娘,去查查是哪位姑娘?他二人又是因何和离?”

    上京高门贵女嫁人后便是外命妇了,多会在尚宫局登录在册。朱嬷嬷掌管尚宫局,只花了不到半日功夫便来回禀。

    “与二殿下成亲的乃承安侯的嫡女容舒,二人去岁中秋成亲,今岁三月和离。”

    “容舒……”戚皇后轻轻呢喃着这个堪称陌生的名儿,疑惑道:“承安侯的那位贵妾乃从前裴尚书的嫡女,本宫尚且有些印象。至于他的发妻与嫡女,倒是不曾听闻,也不曾见过。”

    朱嬷嬷回话:“承安侯的发妻乃扬州府巨贾沈淮之女,与承安侯感情十分淡,二人唯一的女儿因出生年月不甚吉利,冲撞了府中的老夫人,自小便被送到扬州的外祖家,娘娘自是不曾耳闻过。”

    出生年月不甚吉利?

    戚皇后轻轻蹙眉,十分不喜因着这样的缘故便将一个小娃儿送走。只不喜归不喜,旁人的家事,便她贵为皇后也不能轻易插手。

    她轻轻颔首:“可查出来二人和离的缘由?”

    朱嬷嬷垂下眼,道:“当初两家结亲,乃侯夫人一手促成。以二殿下那时的身份,承安侯府要结亲,他如何拒绝得了?被逼娶了承安侯家的姑娘,心中自然不愿亲近那姑娘。奴婢听说二殿下在成亲前,本就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戚皇后道:“可知是何人?”

    朱嬷嬷将头垂得更低了,“奴婢只打听到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名唤闻溪,二殿下成亲前两月,闻溪姑娘便独自离开了上京。”

    听到“闻溪”二字,戚皇后心口重重一跳。

    闻溪……

    孟宗说萧馥劫走那孩子后,便将那孩子养在了身边,而萧馥这些年养在膝下的姑娘便只有这名唤闻溪的姑娘。

    “可知她是因何要离开的?”

    “奴婢尚未查出闻溪姑娘离开的具体缘由,”朱嬷嬷说到此便停顿了须臾,似是在斟酌着言辞,迟疑道:“大抵是不想耽误二殿下的前程罢。”

    戚皇后望着角落里的一处花瓶,半晌方“嗯”了声,道:“本宫心里有数了,你退下罢。”

    待得朱嬷嬷一走,桂嬷嬷便上前给戚皇后斟茶,道:“娘娘不必忧心,孟大人已派人去将小公主接回,很快您便能见到她了。”

    戚皇后接过茶盏,垂眸望着茶水里倒映着的一双桃花眸,淡淡道:“我们派去肃州的人可有消息?”

    “肃州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光景,眼下只过去半月,大抵还要一段时日方能有确切的消息。娘娘可是怀疑那闻姑娘便是小公主?”

    桂嬷嬷拉过一张小锦杌,坐在戚皇后的身边,压低声音道:“方才朱嬷嬷说闻姑娘是在二殿下成亲前两月离开上京,去了肃州的。这姑娘是因着伤心自愿离开,还是承安侯府仗势逼人将她逼离了上京?若她当真是小公主,她与二殿下岂不是……”

    桂嬷嬷歇了话音,戚皇后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若闻溪是那孩子,她与顾长晋便是堂兄妹,如此一来,二人可不能有任何违背纲常伦理的传闻。若不然,以嘉佑帝的手段,这孩子便是他们的孩子,也未必能回到她身边。

    “这也是为何本宫想亲自为他指婚的一个原因。”戚皇后捏紧了茶盏,“当初萧馥对启元太子……闻溪极有可能便是那孩子,萧馥这是在报复本宫。”

    一听到“萧馥”二字,桂嬷嬷心里头便好一阵心惊肉跳,这位郡主就跟毒蛇似的,一日不抓到她,一日不能安心。

    桂嬷嬷忖了忖,安慰道:“闻姑娘既是在二殿下成亲之前离开,想来云华郡主也是知晓二人之间不能有甚不好的传闻,这才安排她离开上京的罢。”

    戚皇后狠狠闭上眼。

    桂嬷嬷说得对,闻溪会离开十有八九不是承安侯府的人相逼,而是萧馥安排的。可她总觉着不安心,总觉得还有甚不好的事在等着她。

    五日后,依据钦天监挑好的吉日,帝后二人携朝廷诸臣前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正式昭告天下,顾长晋皇二子的身份。

    祭拜结束,嘉佑帝册封皇二子萧长晋为大胤储君,顾长晋于十月廿三入主空了二十多年的东宫府邸。

    顾长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出后,在顺天府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容舒比百姓们早几日知晓这消息,见来传话的常吉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便笑着道:“顾大人认祖归宗乃是好事,眼下戚家已经兴不起风浪,刑家因着行刺一事也不敢再轻举妄动。顾大人有几位重臣拥护,还得百姓拥戴,没有人能动摇得了他的位置。”

    她与常吉几人就在宛平县,常吉每日都要往上京传消息,自然也比一般人早知晓顾长晋入主东宫的事。

    容舒虽不明白为何本该发生在嘉佑二十三年七月的事会提前到嘉佑二十一年的十月,想来是与扬州府的事有关。

    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

    顾长晋入主东宫后,便能有一队东宫护卫,听说嘉佑帝直接将金吾卫还有勇士营的人都拨到东宫去了。

    如此一来,他也不会动不动就受伤。

    思及此,容舒不免想到了他上趟受的伤。

    也不知晓他身上的伤好了没?二人上回在山谷的木屋分离之时,他还起着高热,后背的伤口也还在淌血,一路奔波回上京,想来不好受。

    容舒在心里感叹了几句便不再多想,也没注意到常吉那一脸的欲言又止。

    “那庄头明儿便要离开庄子,可安排好了埋伏在路上的人?”她问道。

    “都安排妥当了。”常吉忙道:“这庄头每月都要出门去上京,明儿只要不跟丢,便能知晓侯府里与他接头的人是谁。”

    常吉说到这,还不忘给自家主子再刷点儿存在感,又道:“姑娘放心,主子训练出来的人绝对不会跟丢的。”

    容舒颔首,正色道:“只需要查出来接头的人是谁便可,莫要打草惊蛇了。”

    仔细叮嘱了几句,容舒便让常吉下去准备明儿的事了。

    盈月、盈雀进来伺候她洗漱。

    她二人还是前两日顾长晋特地派人去鸣鹿院接来的,容舒委实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他都这般忙碌了,还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只她能见到盈月、盈雀自然是开心的,主仆三人头一日夜里说了半宿话才歇下。

    知晓张妈妈给她下毒后,盈雀气得破口大骂,骂完又与盈月一起“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心疼极了自家姑娘。

    姑娘与张妈妈的感情那般好,亲手刺伤张妈妈时,她心里得多难受?真恨她们二人不在扬州,盈雀宁愿是她动手刺伤张妈妈,也不愿意是姑娘,她实在不想姑娘一辈子都觉着愧疚。

    容舒好一阵劝,再三保证她已经无事了,这才将二人的眼泪劝住。

    两人蔫了一日,今儿才又终于恢复如常。

    洗漱停当后,盈月给容舒搽香膏,手擦过她脖颈时,不小心勾到她脖颈处的一条红绳,扯出里头一个小指大小的玉佛珠子。

    “姑娘这绳子都褪色了,可要奴婢给您再搓一条?”

    这玉坠子通体洁白,晶莹剔透,小小一个竟然雕刻着六张佛面,可谓是巧夺天工。

    容舒垂眸望着那玉坠子。

    这玉坠子从她有记忆时便戴在身上了,挂这玉坠子的红绳子还是张妈妈亲自给她搓的,不知不觉都已经戴了十多年。

    前世她为了查侯府的事,四处奔走打点关系,将自个儿的嫁妆耗得一干二净。

    最后一次去大理寺狱见阿娘时,那狱卒嫌她递过去的荷包太轻,不肯通融。她不得已将这玉坠子取下,塞入那看门的狱卒手里,这才顺顺利利见了阿娘一面。

    葱白细指摩挲着那颗光滑剔透的玉珠子,容舒惯来是个念旧的人,只这一次,她却淡淡道:“再重新给我搓一条红绳罢,这条到底是旧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阿娘落入大理寺狱,这玉坠子也会好好地留在她这,而从前的旧绳却不必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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