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雪拖着步子走到了山下,眼前都是熟悉的面孔,大家看到她的身影,齐齐转过头。老人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未雪侧目看了他一眼:“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以后不一定还能遇到我,也不可能再见到溧娘了。”

    话是说给老人听的,但声音是周边的人都能听到的大小,众人闻言脸上的表情各有各的不同。

    “她……”老人张了张嘴,又看向身边的村民,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算了,我们还是先把这两个人安置好吧。”

    未雪知道他说的是地上安静躺着的两个人,之前从村民嘴里得知的那些让未雪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但刚要起手念决,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让老人和孩子看到他们的尸身是不是不太好。”

    听到她的话,有的村民露出了古怪的脸色,有的性子直的便直接说了出来:“这时候倒是顾及起来了,人都走了,家人还不能看一眼了吗。”

    未雪牙关紧了紧,但是没接话。“你这是什么意思?”马道看了那人一眼,“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担心老人和孩子都受不受得住。”

    “受不受得住,人都没了,还能瞒一辈子吗?”那人也不示弱,继续说道。

    马道刚要张嘴,就被未雪拉住了。

    “你们说的也没什么错。”未雪开了口,“既是长久的邻里,总比我们这些外人要了解情况,你们如果觉得应该让家里的人看一眼,我就把他们送到各自的家里,如果怕老人和孩子那边儿直接看到尸身受不了,我们也会把他们安置好的,再想办法告诉老人和孩子。”

    可能是没想到未雪会把选择权交给他们,村民们反倒开始犹豫了。

    “这……讲的也不是没道理。”人群里有个大娘蹙眉道,“王老太太岁数那么大了,李家那个小姑娘才多大,这一老一小的,要是看见这场景还活不活了。”

    “那这……”人群里皆是叹息,“最后一面不见,王老太太想着也是答应不了的。”“是啊,但李家的姑娘,太小了,怎么说啊。”

    未雪在旁边儿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在茂矣山的情景,小时候的记忆总是很模糊,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在那个片段里,下着很大的雪,她在后山练剑,师父在静思居前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练剑,冬天的风很冷,刮得人脸生疼,雪落在身上,落在手上,落在发丝上,化成水,再结成冰,手指冻得转不过来弯,剑一次一次地掉在地上,无数次回头看师父,但师父都没让她停下,没让她回屋,也没让她休息,她只好一次一次地把掉在地上的剑捡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手太疼了,又或许是那时候快要过年了,门派里很多弟子早就回家和家人团聚了,可能都是,可能都不是,但未雪哇的就哭了出来,她坐在雪里,手里还拿着剑,眼泪滑过被冻得僵硬的脸,强行调动的面部肌肉让她整个小脸看起来十分滑稽,但她也不管了,就那么放声大哭,那是胸腔里委屈积攒出来的爆发。

    莫西凉仍是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甚至神情都没什么变化,那时候未雪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冷漠的人。过了很久以后,年纪大了很多,再回想起来,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练了多久,师父就陪她坐了多久,她淋着雪,师父也就淋着雪,甚至她还是活动着的,而师父就那么坐着,直到她哭累了,泪痕都被冻上了,莫西凉才缓缓起身,把她抱回了屋里。

    莫西凉用温水浸湿了布,给她擦脸,又擦手,手法一点儿也不温柔,把她脸都给搓红了,又给她递了手炉,让她捂着暖手,碰到师父手的时候才发现那双手是冰凉的,未雪的小手把师父的手拉过来,放到手炉上,一大一小两双手因为手炉终于暖和了一些,未雪吸了吸鼻子,看向莫西凉:“师父,咱们今年过年吃什么?”

    那是未雪在茂矣山过的第几个新年了呢,记不大清了,那个一直追着师父问自己爹娘什么时候来接自己的小屁孩儿也长大了,她知道了即使是新年,也并不会有人来接自己,知道了自己的家就在茂矣山,知道了过年的时候师父总会比平日更加顺着自己,也知道了如何默默接受一些事实。

    这群人的讨论声又把未雪拉了回来,也许是过了这么久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沈空行终于开口道:“如果拿不准,我们可以先把尸身送回去,老人一定要见那就让她见了再做处理,孩子那边儿还是算了。”

    大家正拿不准,有个人出来做决定反倒好些,所以也没再有什么质疑,未雪手拿符纸准备把地上两个人抬起来,沈空行就把符纸抽了出去:“我来吧。”他方才看见了未雪那一小阵儿的愣神,也看见了她眉间的疲惫。

    一行人来到了王老太太的家门前,到了真要进门的时候,一群人反倒踌躇了起来,毕竟打头阵的人得把消息告诉老人,说什么,怎么说。未雪想着总归是熟人说这些会好些,自己一个陌生人来说没那么合适,但是没有人动,所以她只好抬了脚,总得有人开这个口。这脚刚迈了一步,她就被拉住了,是老人。

    “您……”未雪看向他,话还没说完,老人就迈开步子进了屋。大家紧跟着进了屋,只见老人已经跪在了王老太太面前,王老太太一直在那儿扶他,老人也不起来。

    “您就让他跪着吧。”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嘴。王老太太摆了摆手:“你说什么呢!老许没比我小几岁,怎么好给我跪着。”

    “王老,对不住您。”跪在地上的人握了握拳,“小王他,他……”

    王老太太听到这话,又看见眼前家里挤着的这些人,眉头瞬间就拧了起来。

    “他,不在了。”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跟着安静了下来,王老太太茫然地看着屋里的这些人,好像脱了力一样,猛地坐在了椅子上。离得近的人赶忙过去扶她,可她却挥手没让人扶,双手紧紧握着拐杖,看向面前的人缓缓开口:“许丛,你为何要跪?”

    “因为……”许丛始终低着头,不肯与王老太太对视,“因为,小王是被溧娘害死的。”

    未雪看到他一直紧握着的手终于松开了,王老太太的拐杖狠狠地敲了两下地:“我都说了不让他去,跛着脚管这些事情干什么!”

    看着王老太太声泪俱下的样子,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接话了,许丛终于抬起头,看向王老太太:“王老,对,对不起,也对不起小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对不起?你以什么立场道歉?道了歉我就应该接受吗?”老太太抹了把眼睛,沉声问道。

    “不是的,当然不是。”许丛慌忙摆手,“只是……”

    “够了!”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这么多年,你有处理好你和溧娘之间的事情吗?”

    “或许溧娘确实有难言之隐,或许她有她的委屈,你有帮她认真地解释过吗?旁人信不信另说,可你都不坚定,又让别人如何相信?”老太太声音逐渐平稳下来,悲伤中更多的是愤怒。

    “尸体呢?”王老太太在问出这句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

    沈空行轻轻抬手,一个盖着白布的尸体从外面飘了进来,慢慢落到地上,周围的人都让开了一些,王老太太被扶着走到了尸体旁边儿,犹豫了许久的手终于还是揭开了白布。

    躺着的人表情没有痛苦,老太太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脸颊:“你命苦啊,腿脚不便还得照顾我这个糟老太太。”

    老人的泪水掉在她儿子的脸上:“下辈子找个好人家吧。”说罢,老太太决绝地盖上了白布,没有一丝犹豫。

    “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实在是扛不动,有劳各位给他找个地儿葬了吧。”老人背过身,“不送各位了。”

    看着老太太一次头也没回地进了屋,未雪转身的时候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许丛,沉默着把盖着白布的王家儿子送了出去。

    众人决定还是暂时不要让李家的小女儿知道这件事了,于是未雪和沈空行他们找了个背靠大树的地方把两个人葬了,在下葬李家小女孩父亲的时候,未雪瞥见了这人手上戴着的一个红绳,上面还绑着个树叶形状的木雕。她弯下腰轻轻一扽,把红绳握在了手里。

    见到李家的小姑娘是在安置好两个尸体之后,小孩儿没想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们。

    “阿甘”人群里一个大娘拉过小孩儿的手,“在家有乖乖的吗?”

    叫‘阿甘’的女孩儿老实地点了点头。“真乖啊。”大娘摸了摸李甘的小脑袋,“你爹爹要出趟远门,去大娘家住一段时间怎么样?”

    李甘有点儿不明白的看着眼前的人,愣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爹爹出门前说很快就回来了,我在家等爹爹。”

    抱着她的大娘回头看了看其他村民,有个村民长叹了口气:“阿甘啊,你爹暂时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句意味不明的话,阿甘突然间眼眶就红了起来,继续摇头道:“我要在家等爹爹。”

    未雪一直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她捏了捏手里握着的红绳,慢慢走到小女孩儿面前,蹲下与她视线平行,摊开手,把红绳递到了阿甘面前:“你爹爹留给你的。”

    她没有哄人的语气,声音甚至有点儿冷,那小女孩儿愣了一下,看向她手里的红绳,认出是她爹手上的那条,一把抓了过去,大哭起来:“爹爹,他是不要我了吗?”

    未雪起了身,依旧是平静的语气:“他没不要你,他只是去另一个地方了。”

    “另一个地方?”阿甘吸了吸鼻子,豆大的泪珠又掉了下来,“他是,他是死了吗?”

    听到李甘的话,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话。未雪低头看她:“你爹爹跟你讲过吗?”

    李甘哽咽着说:“爹爹讲过,我娘就是去另一个地方了,很远的地方。”

    “他说人死了就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了好一会儿接着说道。

    “你爹爹没骗你。”未雪重新蹲了下来,拉过小女孩的手,把她手里的红绳戴在了她手腕上,红绳拉紧,把那片木叶子摆正,未雪看向李甘,“他希望你好好长大,这也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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