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红梅斜枝,琉璃鸱吻下三三两两同碧空交映,与院外的破败污浊不同,一墙之隔,恍若两世。

    这般冬景,似与一年前她初至上京时并无二致,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那样红飞翠舞、笙歌鼎沸的上元佳节,那满池子的五彩花灯,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颜清辞瞧见醉禾挺着肚子的模样,不由心中突然很是感怀,一别近一年,万般积蓄的思念皆爆发出。

    她将醉禾扶进内里坐下,故人重逢,忽然间便有好多话要讲,就先与她细细讲叙起自己此行一番的经历。

    两人欢谈间,过了却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颜清辞突就心中一惊,赶忙跑出屋,却见是齐武面色铁青立于院内。

    她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就颤抖起来:“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齐武只双眼空洞,一遍遍呢喃着:“晚了,都晚了……”

    颜清辞一颗心登时沉没于深渊,什么叫晚了?!

    她急跑下阶,双眸直直盯着他,却正发现那枚虎符仍旧死死攥在他的掌心,只一瞬间,她便觉天地霎时昏暗,一种刺骨寒凉从胸口散布到全身。

    齐武颓然垂首,声音带着哽咽:“我甫一转上长街,便遇到了楚北离率领的军队,他们只后我们一步进了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轻微叹息,携着颤抖的哭腔:“兵符……怕是没用了……”

    颜清辞心中陡然惊乱,一股绞痛在胸口升腾翻覆,她一下没支撑住向后踉跄了几步。

    她还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突如其来的败局直击碎了这许久以来支撑她的信念,她只觉得周身都麻木了,万念俱灰、万劫不复之际竟连眼泪都流不出。

    她只是默然呆立在原地,任割人北风层层卷起她的裙角,上面还沾染着一路而来的黄沙尘土和草木灰屑。

    良久,她才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双手掩面深深吸入一口气,她其实已不知现在要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带着醉禾离开。

    她抬眼问着齐武:“小李大人呢?”

    话甫一出口,她便觉脑中“轰”一声巨响。

    李步珏于城楼处守城门,而楚北离已然率军破门入城,那他……

    忽然之间闪过一个念头,她从未如此迫切地希望过他是个虚伪之人,是个如同那些鼠辈一般为保命而罔顾仁义之人,她甚至开始暗自祈祷,他如今已然弃城而逃了。

    她只希望,他还活着。

    可齐武紧接着便打碎了她全部的祈求和希冀,他满目悲戚叹息说着:“李大人已经……以身许国……”

    “楚北离率兵攻城时,李大人拼死相抗,最终……与城楼里余下的守卫军悉数……殒身了。”

    心中陡然空荡,一瞬间她只觉脑中尽是空白,不知道心中是何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亦不知脸上是怎样惨然的神情,她只是双眼空洞怔怔立着,浑身的血液都在霎时冰冷凝滞了。

    身后突然而起的一声沉闷声响将她恍然拉了回来,她心下陡然一惊,连忙回头就见醉禾不知何时从内屋走出,现下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瘫坐在地,脸白如纸,双目紧合,一道刺眼鲜红从她身下缓缓淌出。

    颜清辞急忙踉跄着跑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大声唤着:“醉禾……醉禾……”

    怀中的人无一点反应,甚至连气息都微弱了下来。

    “快去找郎中!快去!”她大声朝齐武喊着。

    一月前上京人心惶惶之时,李步珏便将府内下人悉数遣离了,以便他们出城保命,故如今院内只余她们二人,也便没有人出手帮忙,颜清辞使尽了力气,将醉禾扶起架在肩头,扶着她缓缓放至塌上。

    颜清辞在榻边死死握着她的手,却惊觉她的手出奇的凉,她猛然心慌难抑。

    “醉禾,醉禾你别吓我……”

    甫得知李步珏身死的消息,她已然悲恸非常,如今看着榻上虚弱不堪的人,整颗心就好似被活生生剜走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她只是反反复复一次次揉搓着她的手,却终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一阵急急橐橐声由远及近,郎中终于赶到。

    见了郎中,颜清辞便好似一下抓到救命稻草,死死扒着来人的手腕,双膝跪伏于地,声音颤抖着一遍遍哭喊道:“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她,求求你……”

    郎中似是被她这般反应吓到,赶忙将她扶起:“姑娘请去屋外等候,我先为李夫人施针,催其醒转,然后再助其生产。”

    颜清辞侧头直直瞧着榻上的人,双手却仍是死死紧攥着不肯松,她好怕醉禾会醒不过来,她好怕……

    齐武见状,赶忙拉开了颜清辞的手,半推半拉着将她带出了屋。

    从烈日碧空至星月挂枝,颜清辞只是颓然瘫坐在屋外的青石板上,屋内先是死寂,接着是连着三四个时辰的哭叫,到了现在,又归于沉寂。

    她已经再也不敢去想里面是怎样的情形了,短短半日,她竟觉比一生都还要长,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大梦一场,从青阳城到上京,数万名惨死的将士,鲜血铺洒的疆土,以及为国许身的李步珏……只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境……

    可是她抬眸,入目仍是鸱吻下高高斜着的梅花枝,风卷起时,枝头的一朵粉红,落了。

    屋内骤然惊起一声婴儿的啼哭,撕碎了长久的沉默,颜清辞猛然回神,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直入屋内。

    只是她一近榻前,却发觉在襁褓婴儿的身旁,她的气息似乎更加微弱了,就若风中残烛,似将死之人。

    甫稍稍抬起的心又轰一下坠落。

    郎中垂首颓然开口:“是位小千金,只是……”

    “只是李夫人身子实在太过虚弱,如今又是因惊早产……于产子后不幸崩中……”

    崩中……

    心内骤然万般绞痛,麻木的感觉好似猛的醒转,悲恸再难抑,积蓄了这许久的眼泪便如开闸洪水喷涌而出,国破家亡,亲朋离世,爱人生死不明,她实在接受不了这猝然发生的一切。

    她大哭着朝郎中喊着:“求你救救她,她不能死,你救救她啊……”

    郎中却只是垂首摇头,看了看床榻旁打开的药箱以及四周散落的各式药瓶,沉吟叹息着:“能用的不能用的药,我都用过了,事到如今,也只能是……天命了……”

    郎中实在无力,朝榻上人作揖三拜,黯然离去,至门口又唉声道:“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姑娘与李夫人说说话吧……”

    泪水已然模糊朦胧了眼前的一切,她蹲跪于榻前,紧紧攥着醉禾的手,嫩白如玉的素手上登时骨骼分明,甚至将她的手都勒出了细细的红痕。

    她只是天真地想要用这种方法留住她,她只怕稍一松手,她就会如一缕青烟般消散,再也不见。

    醉禾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用尽了力气抬高,替她拭去了正堪堪而下的泪珠,忽唇角挂笑瞧着她,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出声音。

    “小姐,别哭……”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却细微如蚊虫,但她却知道,颜清辞一定会听见的。

    “小姐,我知晓你平素最听不得我与你说些客气话,可到了如今,我终是要说,我该是上辈子遇过神祇,这辈子才有你这样好的主子,你教我书文,让我明理通情,待我如亲生姐妹般……还有李大人,你说过此生能得一全心爱慕又恰好爱慕自己的人有多不容易,许是真得上天偏爱,我便遇到了,亦抓住了……”

    她忽欲起身,颜清辞赶忙扶住她,她却又笑了笑,只微微弓起身子,在身侧婴儿粉嫩的脸蛋处落下一个轻似羽毛的吻。

    视线向窗外深深眺望,她忽而悲戚苦笑:“只是他……还未来得及给孩子取个名字……”

    思绪好似翻飞回往昔,她唇角挂着甜蜜幸福的笑意,眸中却蒙上水汽。

    “都怨我,孩子尚在腹中他便常常整日整日地翻着诗书,乐乐淘淘吵着要取个名字,可我总是阻他,总说着按照老人们说的,要待到孩子落地才能真正有名字,却不想……”

    颜清辞极力忍着直欲撕碎她的悲恸,哽咽着想要说些什么:“醉禾……”

    她却没流眼泪,只是安然笑着。

    “已有芃芃意,来春岁计宽。就唤她芃意吧,初生草木旺盛,春意恰起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吗?”

    她侧头瞧着颜清辞,脸上尚挂着浅浅的笑意。

    颜清辞却已然说不出话来,只任泪水兀自横流,听她又微声呢喃。

    “郎主曾经总笑言,说我们的孩子是星,是月,是青山,是流云,我却不祈愿这么多,她生于乱世,这一生,该活的并不容易,我只希望她,平安,快乐,如春日初生的草木,自在畅意便好。”

    话音断断续续,她的声音亦越发微小,至最后竟未出口,好似只在喉咙处喃喃着。

    她突然粲然一笑,惨白的脸上竟显出一点颜色,就如冷冽寒风中枝头的那朵红梅,坚毅安然,不过只一瞬,那抹绯红就消逝了,梅花坠于青石上,碎裂成粉尘。

    她张了张嘴,却未闻,颜清辞急忙将耳贴于她的唇边。

    “小姐……没想到最后还是要麻烦你,请你抚育我和郎主的孩子……待她长大些,你告诉她……娘亲和爹爹……很爱她……”

    “只是……只是不能……陪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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