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不知道名字,但并不影响乔殊羽对他的了解。
毕竟这可是隔壁班远近闻名的“娘娘腔”,是所有学生在高中繁忙生活的一点调剂。青春期的少年们有一种无知而冲动的残忍,无限趋近成人的身体里,尚有一颗孩童的心。
娘炮、娘娘腔、死太监、臭三八……
乔殊羽只见过他三次,却无数次从别人的嘴里听过他。他的名字被这些代号所取代,大家说出口时的语气是如此自然轻松。
男生瘫坐在角落里,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发皱的白t上,有着鲜明的灰色鞋印。
四目相对间,他本能地因恐惧而一缩肩膀,脸色是少见天日的白,便显得鼻腔源源涌出的鲜血红得刺眼。
乔殊羽面无表情地垂眼望着他,看他纤长的睫毛因不安而发颤,湿漉漉的眼很像是什么动物,嘴唇是浅浅的粉色,沾上了些许鲜血,仿佛涂了一半的口红。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篮球场上。一群男生推搡着他,时不时有篮球精准地砸向他,把他当作了篮筐。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男厕所门口。他也像现在这样糊了满脸的血,横着手臂擦了擦,结果越擦越脏,只能掀起衣摆抹了把脸,纤白的腰仿佛一折就断。
这是第三次,也是最近的一次。
乔殊羽淡然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向下走。
只是未迈出两步,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手不自觉地放进口袋,下一秒,拳头先一步回身递到了他面前。
她能清晰听见男生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肩膀都在颤抖。她暗自觉得好笑,翻开拳头,摊开——
里面攥了一包纸巾。
男生的嘴唇还在不住地抖,有一滴血顺势砸到地面,摊开一朵暗沉的血花。
“你以为我要打你?”乔殊羽道。
男生没说话,只是看看她的手,又费劲地抬眼看看她,而后彻底垂下眼睑,遮住了大半神情。
“拿着啊,擦擦。等会儿干了更难擦了。”乔殊羽有些不爽他的迟钝,将掌心向他靠近了些。
男生默默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抬高些,接过她手里的那包纸巾。
他的五指纤长,便显得中指磨出的茧子格外显眼,指甲被修理得很秃也很干净,指尖不小心掠过她的掌心,令她有几分发痒。
乔殊羽忽然起了兴趣,半边身子倚靠在墙上,看着他清理自己。
大抵是被人看得不自在,他的头垂得很低,纸巾胡乱地抹着,血在纸上飞速洇开,鲜红的一大片,比在他脸上还骇人。
“那里。”乔殊羽指了指自己脸颊的位置。
男生抬头看了她一眼,茫然地在自己的脸颊上抹了抹。
“不对。”乔殊羽皱眉,又指了一遍。
然而他笨手笨脚的,擦了半天也擦不对位置。急性子的乔殊羽看不下去,试图从他另一只手里抽一张新的纸巾。
弯腰有些累人,她干脆一把抓住男生的领子,强行将他拽起。
男生脚下一个踉跄,摇晃着起了身,待他挺直背脊时,乔殊羽才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了大半个头。
未被控制的距离间,近到她能窥见男生脸上细微的绒毛,还有眼角那枚浅褐色的小小泪痣,隐匿在睫毛扇下的阴影里。
这次,乔殊羽轻松地抽出一张纸,在他的脸颊处揩了一道。
血有些干了,她稍稍用了些力,男生吃痛地一眯眼,但没出声。血迹是没了,换作了她抹出的一道红痕,在白皙的脸上格外显眼。
“没了。”乔殊羽满意地扫了他一圈,回身向楼梯下走去,没找着垃圾桶,干脆随意将纸巾团成一团扔进了口袋。
身后传来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乔殊羽一回头,男生便慌张地停住了脚步,抓着扶手的那只手,用力到泛起青筋。
她疑惑地看着对方,他这才怯生生地开了口:“谢谢。”
“哦。”乔殊羽冷淡地应道,忽而想起自己好奇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林家望。”男生答道,“家庭的家,希望的望。”
乔殊羽敷衍地点点头,想着这种问题通常是双向的,没待他发问便道:“我叫乔殊羽。”
“乔殊羽。”对方认真地念着她的名字,点点头。
关于他的声音,乔殊羽听过很多评价,语速慢,声音柔,没点男子气概。
但也是稀奇,乔殊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能被念得这么好听。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乔殊羽再度往下走。
身后没再传来脚步声,一直下到楼底,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林家望还站在原地,对上她的目光后,露出了一个微笑。
“天真”这个词猝不及防从脑海中蹦出,原本该形容孩童的词汇,却被大脑强行关联在了这番笑颜上。
乔殊羽茫然地一眨眼,继续向外走去。
等她拿着水回到四楼走廊,听到周围一片安静时,就知道糟了。
果然,班主任已经来到了教室开始监督午自习,班里只剩“唰唰”的写字声。见她从后门出现,班主任厌恶地一皱眉,别开了眼。
乔殊羽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座位,再度摊开那天书一样的作业。
学不会,也不知问谁。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大学都考不上,然后成为她爸一样的街溜子,最后溜到牢里去。
那些人骂她的话,保不齐还是句预言。
前门又进了一个迟到的同学,对着班主任露出一脸尴尬的笑。
班主任“啧”了一声:“明年就高三了啊,一天到晚没点时间观念,快点回位置上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人哈着腰连声道歉,小跑着落了座。
乔殊羽那原本预备着翻页的两指,无意识地用力一搓,揪下了一小角纸片。
高中的生活总是无聊地重复,乔殊羽坐在最后一排,独享两张课桌,双目无神地望着黑板。
周围的同学上课时打盹,下课时和周围同学笑闹,解不出题目又会抓着头发哀嚎,脸上的表情变化万千。
而乔殊羽只是个不称职的观众,面对这纷呈的剧情,永远面无表情,分外扫兴。
八点半,晚自习下课铃准时响起。
晚自习有两节,通常本班老师只监督第一节。而第二节也不是完全自由的,走廊外总有每晚值班的老师来回巡逻。
但今天,距离下课尚有十分钟时,班里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直到铃声一响,有个坐在中间的同学率先起身,用力鼓了三下掌,而后一挥手,摆出指挥家的动作:“预备——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教室里响起并不整齐却格外响亮的歌声,有个男生在众人的起哄下起身,脸上的笑容异常灿烂。
看来,他就是今天的寿星。
乔殊羽茫然地看着众人,一瞬间自己好像退到了数里之外。所有人都变得很小,但很团结,被牢牢框在一起,徒留她在框外徘徊。
没有人告诉她今晚的这个安排。
歌唱完,大家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送上祝福。乔殊羽的面上依然写满迷茫,无意中对上一个人的目光,便见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微微皱起了眉。
那是一副“不知道为何她会在这里”的表情。
她确实不属于这里,乔殊羽近乎赌气地收拾好书包,起身时动作还是放轻了些,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刚刚迈出门槛,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她终于走了”,接着又被七嘴八舌的祝福给淹没。
走廊上全是人,另两个班源源不断有学生涌出,疑惑地看着颇为热闹的这个班级,以及独一个走出教室的她。
好在夜很黑,窗口洒出的灯光只够照亮一半走廊,乔殊羽快步走向另一边,将自己隐没在了黑暗里。
但从后门望去,还是能一眼看到那唯一一对空了的座位,是一个突兀的缺口。
今晚的作业还没有写完,理化向来是乔殊羽最头疼的科目,就算选了文科,在会考结束前,也无法逃避被它们折磨的命运。
不知道回去又要熬到几点,抑或大胆一点,直接将空白作业交上去,反正就算她不写,老师也不会管她——
乔殊羽轻轻吸了吸鼻子,夜里的空气潮湿又清凉,总算有点儿秋寒的意思了。
这会儿,除去她所在的11班,另两个班的学生几乎都挤在走廊上,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乔殊羽顺着人流缓慢向前,直到走出自己班的范围,紧绷的身躯这才放松下来。
经过12班门口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向内瞥了一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反正最终什么也没看到。
楼梯就在不远处,总有些没素质的人站在楼梯口聊天,惹得大家只能侧着身下楼。
见状,乔殊羽不悦地皱起眉。恰逢此时,肩膀突兀地被人轻轻一拍,她便顺势冷着脸扭头看去。
林家望显然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那双永远湿漉漉的双眼,在夜里闪着莹莹的光。
片刻沉默后,他犹豫着露出了一个示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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