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可怕直觉令乔殊羽背后一凉,她慌忙摇头道:“怎么可能,谁敢欺负我啊。”
显然,李亦梅对此不太相信,此刻她的眼神,就像看乔殊羽小时候撒谎作业写完了一样。
知女莫若母,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有些自以为高明的谎言,不过是另一方不愿拆穿罢了。
包括这次。
她抬手轻轻揉了揉乔殊羽的头发,苦笑道:“那要是有人胆大包天欺负你,一定要告诉妈妈。”
乔殊羽不住点头道:“当然。”
——当然不会告诉了。
连老师也不愿管的事,告诉有什么用。
毕竟没有人违法,他们只是在执行正义罢了。
从前就算被家暴后,没几日又能笑盈盈的李亦梅,这些日子里,愁容仿佛镶在了脸上,再怎么笑,看着也状似哭。
而乔殊羽不想在她的脸上多刻一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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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前,乔殊羽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望着自己。
书里总爱把青春期少女的胴/体描写得格外美好,而她没有窈窕的曲线、滑腻的肌肤,有的只是不够小巧的骨架,根根毕现的肋骨,消了又增的伤痕。
那一拳一脚透过早秋单薄的衣衫,最终留下了大片青紫色伤痕,有浅有深,像一副别样的泼墨山水画。
乔殊羽抬手捂住小腹,那里是她的脆弱根源。而它此刻仍在运作,传来一阵阵钝痛。
她忽然猛按了一下,一瞬间疼到龇牙咧嘴,末了,又恶作剧地笑了。
洗完澡,满是倦意的乔殊羽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被子显然被晒过了,洋溢着太阳的味道,她躺在里面,耐心地将被子严丝合缝地裹住了自己。
“啪”一声按灭顶灯,她陷入了万籁俱寂的黑暗中。阖上眼、陷入睡眠的前一刻,她脑子里闪过的是林家望骑着小一号自行车的滑稽模样。
很好笑的画面,希望能借此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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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梦是没有做成,不过一夜无梦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乔殊羽按灭闹钟,不情不愿地坐起,疼痛随着她稀疏平常的动作骤然炸开。
不止是痛经,还有昨天已经没什么感觉的伤痕,一早忽然卷土重来,逼迫她回想那顿拳打脚踢。
生命在于运动,而运动俨然成了折磨。站起坐下、每次迈步、当然还有骑车,每一个动作都疼到她头脑“嗡嗡”作响。
等乔殊羽赶到学校,显然已经迟到了。迟一分钟和十分钟并没有太大差别,她干脆慢悠悠地推着车走向车棚。
好不容易在犄角旮旯找了个位置将车塞进去,离开车棚时,乔殊羽鬼使神差地望了眼12班的车棚。
水蓝色的自行车看起来很干净,除了转轴处的斑斑锈痕,其他地方基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而它的座垫,被抬高了好大一截。
快要和把手齐平的座椅,在这种休闲自行车上看来属实有些怪异。乔殊羽不由得笑出了声,可怜一笑带动了周身的疼痛,她一边咬着牙根,一边还是忍不住看向那辆自行车的滑稽模样。
他骑上去会是什么样呢,乔殊羽一边想,一边含笑往教学楼走。
要是有教导主任路过,必然会狠狠批评她的思想觉悟,已经迟到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可谁让林家望就是那么好笑的一个人呢。
不是嘲笑。
而是一想到他,就忍不住乐开了怀。
今天值早读的是班主任,还在走廊,便能听见教室内的朗朗读书声。
乔殊羽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进去,好巧不巧,和巡逻到后排的班主任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间,依然是默契地一道别开,班主任抬手拍了拍一位同学的肩:“声音大点。”
“声音大点。”乔殊羽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嘟囔了一句。
每天来上学,成了一个开盲盒般的存在,看看自己的桌上,又被留下了什么新印记。
但今天,乔殊羽细细研究了自己的桌面数遍,却发现上面没再写什么新的字。
凳子也是干净的,抽屉里遗留下的作业本也完好无损,她难以置信地检查了数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是昨晚的事,让祁笙泄愤了吗。
只是挨一顿打,和每天被搞破坏,乔殊羽竟分不出哪个更好些。
在干干净净的英语课本上,她又看见了祁笙的脸。瘦削到凹陷的脸颊,有些成绺的齐刘海,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面盈满了恨意。
她猝然打了个寒颤,匆匆翻了一页。
每天上午的大课间,是乔殊羽最讨厌的时分。
铃声一响,班主任准时赶到班内。所有同学懒散地向门外涌去,乔殊羽盘算着去天台躲一躲时,却见班主任拍着手催赶着众人:“最近学校严抓跑操缺席情况,只要你没缺胳膊少腿,都给我下楼去跑。”
此话一出,原本赖在座位上的同学也都陆陆续续起身,乔殊羽无奈,只能跟上了众人的步伐。
几年前,校领导特地去外省某知名高中观摩学习了跑操,并且在二中如法炮制。
所有学生对此叫苦不迭,甚至还因此发生过几起并不严重的踩踏事故,然而学校从未放弃跑操,仿佛外校成绩好就因为他们天天跑操似的。
而乔殊羽其实并不讨厌跑步,讨厌的是所有人挤在一起跑步。
这学期以来,乔殊羽参加跑操的次数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时刻都是能逃则逃。出勤的次数太少,以至于当她走进队伍时,引来了一阵讶异的侧目。
班级列队共分为七排,女生三排男生四排,个高的她排在了女生的最后一排,身后则是四排男生。
本就是群体之外的她,却被迫塞进了群体中间,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列队完毕,还要进行十分钟的大声朗读,这也是校领导从外校学来的。
今天是个大雾天,已近十点雾还没散尽,也不知在户外吸着雾又读又跑,对学习和健康有多大帮助。这么看来,校领导比一些热恋中的小情侣更加追求仪式感。
好在其他同学的声音够大,乔殊羽就算默读,也能隐匿其中。
倒也不全是读书的声音。
“啧”“噫”“嘁”……
有短有长的各个语气词,时不时自耳边冒出。
乔殊羽觉得自己很没用,一个多月了,竟还没能完全习惯这些声音。
纵使面上毫无波澜,心里还是会不受控地刮起风浪。
她强迫自己把全副心思贯注在书上,指尖滑向下一个单词。
“outsider”她轻声念道。
最折磨人的不是读书,而是合上书本的下一刻。
本就拥挤的队伍被迫贴得更近,所有人双手握拳贴在胸前,也同时抵着前面同学的背。
贴得这么近并无什么科学依据,纯粹是为了远看整齐些。至于跑起来的不适和潜藏的危险,那都不重要。
肩胛骨被后排的男生抵住,乔殊羽也一并握拳举起,预备着哨声。
“别碰我!”前排的女生厌恶地开口道。
有人顺势向这处望来,乔殊羽握着拳无所适从。靠前会挨到前面的女生,靠后的话,胳膊肘又会抵到后面的男生。
前后左右都是人,她被团团围困在中间,压抑到几近喘不过气。
前排的女生再度不满地一耸肩,乔殊羽张了张口,想说句“抱歉”,最终还是没开口。
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女生。
一声哨响,全校上千名学生齐齐开始跑动,口里喊着震天的口号,好不壮观。
乔殊羽小步小步地随着队伍跑着,后排的男生有规律地击打着她的背,前排女生扬起的马尾一遍遍扫过她的脸,左右两位还挤着她的肩。
她绝望地仰头看去,才刚刚跑了一百米不到。
一共要跑两圈,八百米。乔殊羽想象着自己是一个物件,在努力适应这件巨大的、不断变幻的容器。
跑步成了一件让人紧张的事,她像是陷入了滚滚海浪之中,甚至都不能随波逐流。
又是一个拐弯,领跑员开始喊起新一轮口号。
乔殊羽听着慷慨激昂的口号,迈着无措的步子,刚欲开口跟读,膝弯忽然被后排男生的膝盖猛然一撞。
本能让她一瞬间向地上跪去,视线从一排排发顶,猝然坠向腰际。
前排的人被她撞到前倾,后排的人收不住步子,多米诺骨牌般向她倒来。
一阵阵尖叫传来,前排的女生们四散,原本跪倒的她没了支撑,径直向前倾倒。后排的男生重重砸向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她试图撑起身体的手,不知被谁的脚踏过,带来不亚于拶刑之痛。
乔殊羽茫然地伏倒在地,周围喧哗四起,传到耳中却只是“嗡嗡”一片。视野里是放大的塑胶跑道,一片混沌的红。背上的撞击一阵阵传来,几乎要将她拍进地底,呼吸逐渐成了一种奢侈的东西,让她胸口发紧头脑发昏。
有那么一瞬间,乔殊羽错觉自己已经到了黄泉之境,那里看上去一派光亮,美好胜过人间。
但下一秒,她还是被发派了回来。
比视力更先恢复的是听觉,扩音喇叭里传来年级主任的高声训斥,班主任也在尖声责问她,还有那数不清的议论声,密匝匝涌来。
她好像以一己之力,扰乱了整个年级的跑操,真够了不起的。
乔殊羽挣扎着坐起,眼前炫目的白光逐渐散去,她看了眼手上的半截鞋印,随意从脸上拍下几粒塑胶颗粒。四肢百骸的疼痛在淡开,便显得某一处更加鲜明。
周围的议论声里,似乎夹杂了些意味不明的声音。乔殊羽费劲地换了个坐姿,感觉那片潮湿似乎有扩大的迹象。
她低头看向深蓝色的牛仔裤,心下一沉。
“你来那个了是不是?”班主任走向她,俯身压低嗓音道。
“嗯。”乔殊羽点点头。
“不能跑就不要跑啊!”班主任陡然提高声音,“看看你把队伍搞成了什么样子,整个年级都被你连累了!”
乔殊羽想起班主任之前的话,她只是生理期,显然没到“缺胳膊少腿”的境地。
但反驳盛怒之下的老师并不是件明智的事,为了不让怒火扩大,正确的做法是——
“老师,我错了。”
“11班,听到没有,11班!留下来罚跑五圈!”年级主任着急的吼声再度从扩音喇叭传出,在操场上空久久回荡。
“滚回教室去,回头给我写一万字检讨。”班主任嫌恶地一摆手,直起身望向其他同学,“来来来,大家把队伍再排好。”
为了腾出位置,乔殊羽忍痛坐起,一瘸一拐地顺着散场的人群向外走去。
上千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比之前要多得多,她的脸,她脏兮兮的上衣,和她……
乔殊羽不由得将衣角向下拽了拽。
她已经学会了屏蔽一切人群,只看着自己脚下的路。
然而除了白色的鞋尖,和红色的跑道,之中忽然出现一件浅卡其色的衬衫外套,颜色温和到软化了周遭的一切。
乔殊羽茫然地抬头望去,林家望轻轻晃了晃手上的外套:“你的衣服好像弄脏了,要不要稍微挡一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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