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半放学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太阳都未落尽,在地平线探出大半个头张望着,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态。
不少人想到今晚没有作业,干脆甩着空膀子往外走。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欢脱的海洋,乔殊羽也不例外。
有所期待,总是会让人心情变好。
自从那晚过后,祁笙再也没破坏过她的东西,乔殊羽想了想,空着手走出了教室。
她一出门,便见到林家望正倚靠在栏杆那侧,背上还背着大大的黑色书包,在一堆肩上空荡荡的人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怎么还背书包,你们今晚有作业吗?”乔殊羽好奇道。
“我给自己布置了点课外作业。”
乔殊羽微觑起眼,无可奈何地打量了他一番,想着这大概就是他成绩好的原因。
这等自觉性,真是令人望而却步。
“对了,你让我等你,是有什么事吗?”乔殊羽想起他之前的话。
其实距离他从教室离开,也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而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在脑中回荡了数遍,伴随着数个不可言说的猜想。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今天的林家望神秘兮兮的。
本以为林家望会再次带着她上天台,可两人只是顺着人潮一路向下,却在踏出教学楼的那一刹,和众人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乔殊羽举目远眺,不远处,正是刚结束第一天运动会的操场。
此时的操场空无一人,外圈的水泥地和看台上,还有不少没收拾干净的垃圾。
零食包装袋、空了的饮料瓶、喷射彩带、没能交上去的广播稿……零零散散散落在地上,彰显着白天的热闹氛围。
“来这里干什么?”乔殊羽还是不太明白。
林家望上前一步,回身面对着她,重新操着一口播音腔:“下面即将进行的,是女子100米赛跑,请参赛选手各就各位。”
“噗。”乔殊羽没忍住笑出声,“又要开始举办个人运动会了吗?”
林家望没理她的调侃,一脸严肃道:“请高二(109)班的乔殊羽同学,快点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跑道上为了运动会画的线都还很清晰,乔殊羽本着奉陪到底的想法,乖乖站在了其中一个起点。
林家望上前站在裁判的位置,将书包放在地上,从里面取出了一只秒表,和一只瘪瘪的气球。
气球似乎不太好吹,林家望高昂着头,吹到两腮鼓鼓的,泛起一圈红晕,比他手里的粉红气球还要鲜艳些。
待到气球终于圆润起来,他捏着口打了个结,望向始终盯着自己笑的乔殊羽,颇为不好意思地一咧嘴。
下一步,他将气球轻轻踩在脚下:“各就各位,预备——”
听到口令声,乔殊羽的精神本能变得紧绷。她深吸一口气,摆出预备姿势,等着那声开始口令——
却见到眼前悠悠飞过一只气球。
“……”林家望看起来很伤心。
“……”憋着的那口气生生给憋了回去,乔殊羽也很不爽。
这位非常草台班子的裁判,违规走上跑道中央,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的,捡起了那只叛逆的“发令枪”。
回到原位的路上,他脚步一顿,满怀歉意地向着选手微一欠身。
而这位选手,看起来可谓是乐不可支。
这次,林家望干跺了几次地面,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小心翼翼地再度放下气球。
他拍拍手,示意乔殊羽别再笑了,清了清嗓子再度道:“各就各位,预备——”
这次,气球应声而破,乔殊羽心头猛然一跳,整个人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风声,周遭的景物后退成残影。她几乎是带着怒意落下每一步,像是在试图挣脱些什么,证明些什么,搏力向前冲去。
迈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乔殊羽逐渐放慢脚步,小跑着来到尽头,捂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心口。
她喜欢这种奋力的感觉。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家望快步跑到她面前,跳着向她挥舞着手里的秒表:“12’’76,恭喜你,第一名!”
“真、真的?”乔殊羽上前一步,扣住他挥舞的手腕,牢牢盯着灰色显示屏上的12’’76,连呼吸都在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突破13秒。
她忘了自己去年具体跑了多少,总之没进13秒,但还是轻松拿下了冠军。
去年有鲜花,有掌声,有电子屏里清晰的第一名,也有广播里高声的惊叹。
今年,她打破了自己有生以来的一百米记录——
她看见林家望在她面前徐徐摊开一张橙红色的奖状。
高二(109)班乔殊羽同学:
恭喜你在擎县二中第五十三届秋季运动会女子100米项目上,荣获第一名。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项目是手写的,而班级那行,很显然他原本打印的是11班,后来又临时涂改成了109。
乔殊羽微笑着接过奖状,发现在奖状后面,他还举着一块金牌。
“好全面哦。”乔殊羽笑得有些鼻酸。
林家望将奖牌举高了些,乔殊羽微微低头,任由他将奖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附赠一声恭喜。
而后她一手拿着奖状,一手抚摸着那块奖牌样式的巧克力,秋风太凉了,却吹得她眼眶温热。
“乔殊羽同学,你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的赛后采访呢?”林家望再度握拳扮成话题,另一只手,则悄悄给她塞了包纸巾。
乔殊羽没那么讲究,横着手臂抹了把眼睛,而后将奖牌和奖状都高高举起,咧出最开怀的笑,就像所有夺冠后站在领奖台上的人一样。
“我愿意。”
“请问乔殊羽同学,刚刚在跑步的时候,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跑得快些,再快些,说不定就能把那些讨厌的人统统甩下。”是不能和别人说的心里话,但或许对他可以。
林家望将话筒移回自己的嘴边,机灵地一眨眼:“包括主持人吗?”
乔殊羽含笑打量了他一转:“这位主持人,你的职业素养有点不够啊。”
别说主持人了,就连当播音员和裁判的职业素养,似乎都有些缺乏。
但缺乏得很可爱。
林家望微微一扁嘴,看起来有些难过:“看来是包括了。”
乔殊羽不忍再逗他,摇摇头:“不包括,从来都不包括。”
刚刚开玩笑的是他,现在不好意思到匆匆别开眼的也是他,哪有主持人不看主持对象的眼睛的。
好在这位受访人够宽容,能容忍他一边看着蓝天,一边还把话筒举到她嘴边继续采访。
“请问乔殊羽同学,取得这样的好成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说,我觉得我很厉害。”乔殊羽毫不拘谨地一扬眉。
这次,林家望终于再次将目光移向她,颇为肯定地点点头。
话筒被放下,说出口的话便不再是基于主持人的立场,而是他自己:“我也觉得你很了不起。”
在运动员里算不上什么好成绩,但在非体校里拿个冠军绰绰有余。不值得大肆报道,充其量也就拿个校运会的奖牌。
而现在林家望都补给她了,她想自己也没什么遗憾了。
也许以后她再也跑不出这么好的成绩。但等到很多年后,当她想起自己破13秒的这一霎,没有如雷的掌声,没有漫天的彩带,但有一个赤诚而认真的少年,谁说不能代替那些过目即忘的人。
“乔同学。”林家望再度开口道,“请问你现在有精力参加下一个比赛吗?”
刚刚跑一百米消耗的精力,此刻已经尽数回归。乔殊羽倒很好奇他还有什么新把戏,点了点头。
“下一个比赛是……4x100米接力!”
接力棒做得很是简陋——卷起一本作业簿,再拆下校牌挂带捆好,便大功告成。
只是接力棒是有了,和她接力的人又从哪儿来,乔殊羽面露疑惑,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周围。
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操场外也是空荡荡一片。
“给你介绍一下你的队友——高二(109)班的林家望。”
林家望说着,侧开一步,像是第一次见到她那般摆摆手。
也真是为难他了,主持裁判一手包,现在还要充当选手。
“4x100,还差两个呢。”乔殊羽笑道。
林家望略显尴尬地抓抓头发:“要不,咱们各跑200?”
看他忙活了一天的样子,乔殊羽不打算再为难他。更何况,此刻她也不想这里再出现第三个人。
她点点头,和他按照地上的划线,各站了一个位置。
依然是气球充当发令枪,声音在一百米外响起,乔殊羽攥紧手里的作业簿,飞速自起点冲出。
林家望焦急地回头望着她,在彼此仅余十多米距离时,开始小跑向前。
擦肩而过的那一霎,她看见林家望眼里是少有的坚毅目光。接力棒被略显用力地抽出,刚刚并肩的彼此,只一瞬便拉开了距离,扬起的风掠过她的脸颊。
她不能停止脚步,她还得奔向第二个接力点。
乔殊羽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接力跑,一个人跑完三个接力点,比起接力,大部分时刻两个人更像是在并肩奔跑。
一点儿也不正规,但好像感受到了运动给人带来的本质快乐。
与她又阔又用力的步伐相比,林家望看起来要轻盈得多,奋力奔跑时,脚尖点地的时间短到几不可察。
他接过最后一棒,搏力向终点跑去,乔殊羽终于得以提前歇息,站在原地看着他跃动的发梢不断远去。
最后一段路有一个拐角,他的拐弯轻松而流畅,仿似擦着跑道一角滑翔而过。衣衫起落之下,那一截腰在暮色中白到晃眼。
没有人知道这场所谓接力跑的成绩,毕竟裁判本人都上了跑道,忘了计时。
而林家望在终点回身望向她,挥舞着接力棒又蹦又跳,仿似得了冠军那帮激动。
乔殊羽抄着近道来到他面前,格外自觉地和他一同朝放书包的地方走去,等待着他的第二次颁奖。
又一枚巧克力奖牌挂在她脖颈,还有一张同样改了班级和项目的奖状。
乔殊羽看看奖状,又看看他:“你的呢?”
“什么?”
“你和我一起参赛的,你的奖状呢?”
林家望似是完全没想到这一点,略显窘迫地摇摇头:“我就……不需要了吧。”
“为什么呀。”乔殊羽忍不住较真起来,“冠军是我们俩一起拿的。你没有多余的奖状了吗?”
林家望低头在书包里翻了翻,乔殊羽留意到,他打印了一叠的奖状。
他抽出一张尚未填写的,摇摇头:“不行,都印上你名字了。”
乔殊羽盯着奖状看了看,忽而想到了什么,向他伸出手:“给我一支笔。”
“哦。”林家望乖乖递上。
她干脆盘腿坐在塑胶跑道上,弯腰垫着林家望的书包,在两张奖状上,都添上了林家望的名字。
虽然那行龙飞凤舞的字,和林家望自个儿写的“4x100米接力”对比显著。
乔殊羽将其中一张递给他:“喏,我们一人一张。”
林家望在她身边蹲下,双手接过奖状,无比认真地看了数秒:“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不是我们一起争取来的么。”乔殊羽不懂他的脑回路,随手盖上笔盖,将黑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忽而觉得有点不对,“我上次送你的笔用完了吗?”
高中用笔确实很快,连乔殊羽这种学渣,一周都能写完一支黑笔,更别提林家望了。
而林家望眼里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摇摇头:“没有,落在家里了。”
乔殊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将笔随手放进了他的笔盒。
只是光有奖状不够,乔殊羽晃了晃脖子上的奖牌:“你也得有一块儿。”
林家望笑得很是无奈:“我今天……只带了两块。”
虽然她有两块,可一块是她独有的,分出去不太合适。
乔殊羽取下奖牌,定定地看了几秒,忽而用力将它们掰成两半。
锡箔纸被从中撕开,巧克力暴露在空气中,也没法继续保存,她将其中一半递给林家望:“那我们分着吃了吧。”
夕阳已经有大半沉进地平线,天空像是打翻的调色盘,艳丽无比。晚风尚且带着几分太阳的余温,一切都刚刚好。
乔殊羽吃饭快,吃零食也快。半块巧克力被她分三口咬下,不到一分钟便尽数落进肚子里,余一嘴醇厚的甜蜜。
吃完的她扭头望去,林家望正盯着夕阳发呆,手里的巧克力只有一个小缺口,他似乎在慢慢将它抿化。
大抵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林家望带着笑意看了她一眼,嘴巴动了动,嚼碎了口中的一小块巧克力。
林家望生得很白,瘦到颈部也没有一丝赘肉,软骨顶出一圈暧//昧的粉红,随着吞咽的动作,流畅地一上一下。
鬼使神差般,乔殊羽犹豫着伸出手,轻轻点上了他的喉结。
手下的人显然一愣,但并未避开,相反将下巴微微昂起,仿似在迎合她的动作。
看似尖利的一处,摸起来却有几分圆润。颈部的肌肤脆弱而温热,隐约能感受到蓬勃跳动的脉搏。
约莫是紧张,林家望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喉结瞬间逃出她的指腹,最终又乖乖落回,小心翼翼地抵着她。
像是刚刚触摸了什么珍宝,乔殊羽就连收回手的动作,都如此谨慎。
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另一个半球,她望着开始发灰的天空,近乎自言自语道:“你有这么明显的喉结,大家说你像个女生;我没有这玩意儿,大家却说我像个男生。”
“看来,大家从来不是以生理特征划分性别的呀。”林家望笑得有一种令人畏怯的天真。
虽然家里人从没把她当男孩子待,但李亦梅常常训她要有个“女孩子样”,而乔仁则常常告诉她要“像个男孩子一样勇敢”。
她不知道在她的身上,如何会出现两种性别。她不知道什么是“像男孩子一样”,什么是“像女孩子一样”。
曾经当李亦梅无数次试图把她培养成一个淑女时,她讨厌过自己这具雌性的躯体。她也想舒服地岔开腿坐着,她也想大口吃饭大口吃肉,她也想在外疯跑,而不是给布娃娃缝衣服。
那林家望呢,他会讨厌自己吗。他是想永远顶着“娘炮”的名头做自己,还是也曾试图做一个别人眼里的“男生”,只是失败了呢。
她不知道,她也不愿将这番冒犯的问题诉之于口。
她只知道,她很喜欢林家望现在呈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像男像女不重要,但至少是一个让她感觉温暖、舒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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