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杭城已经热的初见端倪,子玉牵着平安的手走到学校门口时,额头微微沁着薄汗。
看着周边一片生机盎然,子玉今日饶有兴致,独自踱步走到了西湖旁边。
走在西湖的岸边,夏季的风拂过湖面,捎带来了丝丝清凉,子玉漫步在苏堤之上,享受着难得的和平。
“玉!”还未走出多远,想不到却突然被人叫住。
子玉转过头去,远远见到一位外国女士,女士梳着干练短发,带着金丝眼镜。
“华群女士!您怎么来杭城了!”子玉满眼的惊喜,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华群快步上前,依旧是那副从容又大气的笑容,“不邀请我到你家坐一坐吗?”
面对着救命之人的要求,子玉自然满口答应,“当然当然!”
将华群带回自己的家中,子玉赶忙去一旁沏茶倒水,上等的明前龙井放入茶杯之中,沸腾过后又稍微晾了一阵的热水倒入其中,绿茶的芬芳随着蒸汽腾出,满室生香。
等待沏茶的功夫,华群背着双手在子玉的家中参观了一圈。
茶水终于泡好,子玉端到了茶几上,抬眼询问正在参观书架的华群,“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华群回过头来送给子玉一个明媚的笑容,“五月十四日。”
子玉了然一笑,“哦,就是昨天……”
华群捧着可拘笑容颔首,“是的,昨日刚好是我离开金陵的一周年。”
“您这次到杭城,是来旅游还是来上课的?还会回到金陵吗?”
听到金陵二字,华群的眼神显得有些黯淡,“金陵……我昨天已经去过了……”
“昨天才回国,就已经从金陵到杭城了?您是坐的什么交通工具……”子玉默默计算一番,便觉万分疑惑。
华群犹豫片刻,复又开了口,语气之中却失去了之前的自信,“我现在不需要交通工具,想去哪里,一下子就飘过去了……”
听了华群的话,子玉满眼的错愕与震惊,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终于开了口,“华女士,您……已经离世了……”
看着子玉的双眸,华群满眼的遗憾与歉意,“玉,对不起,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自我被遣返回故土,那些施暴者的罪行如同梦魇……每日午夜梦回之时,我都情难自禁,梦醒之后便再也不敢闭上双眼,真的太痛苦了……”
子玉默然点头,“我了解您的痛苦……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那些梦魇……”
曾几何时,那样乐观的华群,也终于不堪重负,一声长叹,“玉,你很勇敢。只是,我却没有勇气再继续面对了……”
人类的悲喜本不相通,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
子玉与华群都是那场浩劫的受害者,虽然侥幸保住性命,而那距离生死只在一瞬的威胁,却余韵绵长,折磨着她们看似坚强实则柔软的心灵与肺腑。
而与华群相比,与其说子玉勇敢,倒不如说子玉更加幸运,她有若兮作伴,是若兮那满满的爱意与温暖,疗愈了一切悲伤与哀痛。
只是华群女士,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遥望华群的眼眸,子玉知道她还不肯离开,自然是有些遗憾未能弥补,她诚恳的开口,希望可以伸出援手,“您如今回来,又是为什么?”
听到子玉的询问,华群再次抬起头来,眼中写满了眷恋与不舍,“我爱这片土地,我喜欢这里的人,喜欢这里的文化,喜欢这里的景色。那时我被强行遣返,走得很急,没能再欣赏一下这片土地,我深表遗憾。如今我不再受到身躯的束缚,灵魂可以自由行走,想到哪里也不用再坐交通工具,只需要心中一想,我便会出现在那里。”
“您这一次特地前来,是为了欣赏西湖的美景吗?”子玉再次抬起双眸,试图转换一个轻松的话题。
华群的面容上又恢复了笑意,“当然,你们有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子玉也莞然颔首,“是的。”
只是,华群女士面容上的笑容转瞬即逝,眼中又变得有些黯然,“自/杀……在我们的教义里是一种很重的罪过,我恐怕去不了天堂了……”随后又强迫着自己扬起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所以,我想在这人间天堂感受一下,然后再欣然离去。”
子玉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华女士,您的灵魂在阳间停留过久,会受到些影响,我可以将您引渡回灵魂应该去的地方。”
“玉,我还想看看西湖的美景,认真感受一下天堂的气息。不过你放心,我与你定好时间,今日我游完西湖便与你离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子玉怎么忍心拒绝。
华群女士微笑着点头,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晚上接了平安从学校回家,子玉为平安做好晚饭,又留了些饭菜给若兮准备好,方便她回家之后可以食用。
正看着平安写作业的时候,华群的灵魂自门口穿墙而入。
见到平安的一瞬间,华群眼中写满了好奇,“玉,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如同我们教义中描写的那样降生的女儿?”
子玉点头承认,“是的。”
“长得很像你,很清秀。”
“谢谢。”
仔细端详着平安的脸庞,华群眉眼弯弯再次抬起头看向子玉,“你真的好爱她,记得你受伤昏迷之时,口中都一直叫着她的名字。”随后华群的视线落在书架的全家福上,又万分贴心的补充了一句,“当然,还有你的爱人。”
“娘亲,她是谁呀?”平安偏着小脑袋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外国人。
子玉温柔的嗓音为平安认真地解释,“她的外国名字叫rin,是娘亲在金陵城时遇到的救命恩人。”
平安转过头来又重新打量一番眼前之人,“救命恩人?”
“对呀。”子玉耐心地为平安解惑,“娘亲在金陵城内差一点死掉,是她救了我。”
“明妮……”平安有些记不清外国名字,蹙着眉头满头的疑问。
魏特琳却对着平安露出开朗的笑容,“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我叫华群。”
想不到平安突然对着眼前的华群鞠了一躬,“谢谢你,华小姐!”
华群被平安的举动小小的震惊了一下,“谢什么?”
“你救了我的娘亲!不然我就没有娘亲了!”平安稚嫩又明快的嗓音之中,饱含了满满的感激。
“哈哈哈!”华群露出爽朗的笑声,又偏过头去看向子玉,“真是个可爱的小朋友。”
看着稍显安静的房间,华群又开口询问,“对了,你的爱人呢?”
子玉赶忙开口解释,“她还在医院值班,今晚可能暂时无法回来,您要和她见一面吗?”
“不了,我看了她的照片,她真的很漂亮。”
“谢谢……”
华群看着眼前的平安,又看了看子玉,“我可以稍晚一些离开吗?”
“怎么?”子玉有些疑惑。
“你先照顾你的女儿,我想最后体验一下这人世间家庭的温暖。”
凝视着华群那憧憬的眼眸,子玉怎能忍心拒绝,她郑重的点头,权当是为了满足救命恩人的最后一个心愿,“好……”
子玉陪着平安将剩下的作业完成,又带着她洗漱完毕,回到平安的小床上,捧起书本为平安细细研读。
怀中搂着平安,子玉温柔地开口,“平安,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讲《论语》中的‘仁者爱人’,你却不理解意思吗?”
平安认真的点点头,又扬起小脸小声询问,“所以那个‘仁者’是什么意思?”
子玉抬起眼看向华群的方向,又低下头为平安耐心详解,“平安,当时娘亲在金陵城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你差一点就失去娘亲了。是华群女士,她救了娘亲的性命。而且,她不光救了娘亲的性命,还救了成千上万名中华女性的性命,她非常热爱与你我一样的女子,她便是这书中所说的‘仁者’,仁慈善良,又将自己的博爱奉献给所有需要帮助的人,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却不图回报,毫无保留……“
华群平静的坐在沙发上,偏过头去,看见台灯柔和的灯光映射出母女二人的剪影,子玉温和的声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生暖意。
待到平安沉沉地安睡过去,子玉悄然起身,为平安将床头柜上的台灯关上,又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晚安吻,这才站起身来,取出了聚魂香。
在卧室之中,子玉看向华群。
华群已然会意,点了点头,临别之前,华群看着子玉留下了衷心的祝福,“玉,我虽然要离开了,但是我诚心的祝福你和你的家人可以平安喜乐。虽然你不相信我的宗教,但是殊途同归,愿你相信的老天爷祝福你们。”
子玉微微颔首,又带着万般感恩,“华女士,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也谢谢你为这片土地上做过的一切事情。”
华群却坦然一笑,“没关系的,你懂的,人道主义精神。”
“嗯,我懂……”
“玉,我在这里的愿望都实现了,你带我离开吧……”
“好……”
点燃聚魂香,子玉拍拍胸口的灵玉,放出阿柔。
“这位是?”华群满眼好奇。
子玉为华群耐心解惑,“这位是我前世的母亲。”
华群微微颔首面带明媚笑容,“您好女士。”
阿柔对着华群行了中华古礼,“你好,感谢你在金陵城可以拯救子玉的性命,也感谢你,为这里做的一切。”
亲眼见证那没有父亲便出生的女孩子,又亲眼见证了可以飘荡在人世间的魂灵,华群大开眼界,“玉,看来你们这里,真的有很多神迹,这真的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是的。”子玉会心地点头。
冥府业路当心走,奈何转生莫停留,
渡魂引明魂归处,几人欢笑几人愁。
渡了忘川河,不去阎王殿,先登业镜台。
业镜置高台之上,台下石阶十八层,层层道尽世间因果。台上业风寒彻骨,阵阵吹净魂冥业债。
“业镜台前自照影,是非功过尽分明,镜前,开眼!”
业镜中的影响一阵波动:
“华小姐,这是今日的《紫金山晚报》……”程夫人将报纸递给华群时,眼中戚戚,又犹豫着不想将报纸的内容呈现给华群。
华群伸手去拿报纸,想不到报纸被程夫人紧紧攥在手中,一下子竟然没能抽出来,“程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华小姐……有些言论,我希望你读过之后不要走心……”程夫人眼中写满了抱歉。
华群依然疑惑不解,“关于什么的?”
“关于报纸中的内容……你知道有的时候由于某种因素,他们会进行一些编造……”
“我知道的程夫人,谢谢你,我会甄别的……”
翻开《紫金山晚报》,一张头版头条新闻吸引了华群的目光。
泛黄的报纸上,书写着五个黑色醒目的大字“真正的罪犯”
华群向正文部分看去:“让我们看看那个所谓的慈悲女菩萨吧!rin其实是一个人贩子,一个出卖的叛徒。我们必须揭露她,必须把献给敌人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的帐算在她头上。(实际上,据当事人回忆,她曾经将金陵女大当成一所供敌人消遣的妓yuan,甚至……)”
华群万分愕然地将报纸放下,偏过头去看向一旁的程女士。
程夫人义愤填膺地劝慰华群,“华小姐,您对金陵女大做过的事情我们有目共睹,这些完全是诽谤,您不要轻易相信。”
华群眉头微蹙,面容上带着坦然的神色,“程夫人,你们国家有句话叫身正不怕影子斜对不对?这篇报道的作者是谁?请让他过来亲自与我当面对峙!”
突然间,“铛铛铛”的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房间中的对话,华群起身去开门,“丹尼森夫人……”
丹尼森夫人却面带愤怒,“魏特琳,你不觉得应该和我好好解释一下报纸上写的事情吗?”
“丹尼森夫人,华小姐当时……”程夫人急于向金陵女大的负责人丹尼森夫人辩白,只为帮助华群女士辩护。
丹尼森夫人却不等程夫人辩白,转过头去言语制止了她,“程夫人,我想这里不需要您对我做出什么解释,有些事情我希望听到当事人亲口对我讲明。”
丹尼森夫人又转过头去看向华群厉声质问,“魏特琳,请问报纸上写的是不是事实?你是不是真的交出了一百名妇女给了东洋人?”
“是,可是那是有原因的!当时我被敌人的高官□□……”华群急于解释。
“我不管什么原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用我们一百名女士去换取自由吗?”
“不是一百名女士!是二十一名!”程女士急切地帮忙解释着。
“二十一名?你竟然就这样大言不惭地觉得交出二十一名,就比一百名更值得敬佩?”
华群眉头紧锁摇头否认,“不是的!当时我被控制在办公室,是汉/奸到人群中挑……”
“这些都不是借口,你有没有据理力争过!你有没有将那些妇女一视同仁过?”丹尼森夫人眉头紧锁,带着质询,也带着愤怒。
“丹尼森夫人,华小姐被关起来了,当时的敌人高层甚至扇了她耳光,等她回去的时候……”程夫人的脸色已经因为焦急而变得越发红润。
“程夫人,我想医务室还需要您去帮忙,请让我和魏特琳独自待一会,谢谢。”丹尼森夫人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好吧……”看着丹尼森夫人不容置疑的目光,程女士偏过头去看向华小姐,眼中带着询问。
华群却对着程夫人点了点头,表示并无大碍,神色依然坚定,一如当时她拯救万千女性于水火之中的毅然而决然。
程夫人满眼担忧神色离开房间,关上门,华群一脸正色,“守在金陵女大时我尽了我最大的能力,那二十一名女子我深表歉意,但我无能为力。”
“好,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已经发生,我希望你想好之后可以给我,也可以给公众一个交待。”丹尼森夫人转身离开华群的办公室,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开。
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华群原本的明眸之中,显露出疲惫的涣散,面色沉沉地看着校园内竞相开放的紫藤花,思绪几近中断。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走到书桌旁,掏出钢笔与信纸。
笔将落重千钧,人未语泪先流,眼中无尽的眷恋,如今只能变作一封晦涩孤寂的辞职信……
业镜中的画面一阵波动:
此刻天色微亮,一间简简单单的寓所之中。
华群抱着双臂在自己的寓所之中茫然徘徊,又是一夜未眠,因为长久的失眠,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她终于坐到了书桌旁,打开钢笔的盖子,悬在半空半晌,最后随着一声长叹落笔。
一封遗书赫然写就:
“我在金陵的传教失败了,与其受精神之苦,不如一死了之。”
“如果能再生一次,还是要为那里的人民服务,中国是我的家。”
请在我的墓碑上刻下四个中文汉字“金陵永生”。
遗书写完,魏特琳从书桌旁起身,没有犹豫地走到厨房,拧开了灶台之下的煤气罐。
今日的她,身着一身蓝底白花的旗袍,这件衣服的花纹像是中国的青花瓷,也是她在金陵任职时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听着阀门处传来的呲呲响声,她释然地一笑,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平静地躺卧在床上。
她终于可以不用再饱受重度抑郁症的折磨,梦境中的呼救声终于可以随风而去,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
是非功过自有人评说,她终于,再也不用介怀了……
业镜中的影像消失了,黑白无常自业镜两侧走出。
想不到就在此刻,冥界上空的天却突然开了。
一大群和平鸽缓缓降下,其中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着洁白圣服,对着华群女士伸出手。
华女士转过头与子玉拥抱,伸出手搭上了迎接她的使者,随后乘着和平鸽升到了天空,离开了地府。
离去时,那耀眼而神圣的光芒,耀得人睁不开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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