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男轻女的不止李姥姥, 田桂她家也是这样。
田桂没读书以前,觉得重男轻女不是啥大问题,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 儿子才是给爸妈抬棺的人。
读完书以后,她不这么想了。
凭什么女儿就不如儿子?
田桂是个很清醒的人,她不会自欺欺人,不会洗脑自己她爸妈也爱她,只是比爱儿子的爱少了一点而已。
清醒虽然痛苦, 但好过麻木和糊涂。
六十块钱的奖学金, 交完学费之后还剩下十块钱,这些钱她没有都给家里, 而是留下了一部分。
田桂妈看到这五块钱, 眼里跟冒光了一样,一个劲儿的说, “这个学没白上,还挣了五块钱。”
虽然她对田桂去上学不能给家里挣工分很有意见,但田桂给她挣了脸面——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她是工农兵大学生的娘, 而且现在又往家里拿回了钱, 所以她对田桂上学没那么反感了。
田桂妈把钱收好, “桂花, 你这年纪不小了,你几个大娘婶子给你说了好几个主儿,你看看——”
说着,把几个“主儿”的基本信息说了一下。
在田桂生活的地方,找对象不叫找对象,叫找“主儿”,好像是找个主人一样。
田桂静静的听着。
这几个人里头, 最大的三十五,二婚带着孩子,最小的二十三,有名的妈宝男,这么大了还和妈妈一块睡觉。
田桂妈激动的说道,“桂花,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他们都争着让你给他们当媳妇儿呢。”这可比把她闺女嫁给光棍强多了!光棍哪出得起十五块钱的彩礼钱!
等有了这十五块钱,她就能给她小儿子找个公社上的对象了!
田桂拾掇着床,虽然说是床,但就是一块木板子,搭在几块转头上面。她说,“娘,我还要上学呢。”
田桂妈立马摆手道,“我都给你问好了,他们说不打紧儿,先过门,不耽误你上学的事情。”
田桂一听她妈这话,顿时明白了她妈这是急着给她小弟娶媳妇呢。
她心中产生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很快就被她压下去了,因为她已经接受了她妈并没有多么爱她这个事实,所以也就没有那么难过。
“桂花,你相中了哪个,就嫁哪个。”田桂妈笑呵呵的说道,因为哪一个给的彩礼钱都不少。
田桂不想嫁人。
她要学习,她不想让嫁人这件事困住自己,虽然她妈说结婚不耽误上学,但结完婚后少不了逼她生孩子,而生孩子怎么可能不影响她上学呢!
至于这些“主儿”?
呵,她要自己做自己的主!她早就想好了,她要等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本事后才会考虑结婚的事情。
但现在得找个理由应付一下她妈。
田桂垂着脑袋想了想,“娘,我跟你说实话吧——”
田桂妈一听,拿手打了下田桂的胳膊,“说啥实话?你只需要这几个里头选一个就好了,咋那么多事事!”
她看她闺女上大学后不知道自个儿姓啥名啥了,这几个人可算大队里头条件很好的了,要是她年轻个十几岁,早高兴得上天了。
田桂妈一顿数落,说的话很刻薄很难听。
“娘。”田桂看向她妈,“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有对象了。”
田桂妈直接愣住了,半天后反应过来,“啥?你有对象了?!”她像打量商品一样打量着田桂,“就你这样,学校里有人相中你?”
田桂听到她妈最后一句话后,紧紧拧着眉头。
她咋样了?为啥别人不能相中她?
“桂花,你看看你,要脸也没脸,要腚也没腚,谁会相中你?”田桂妈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可好看了,可结果现在过的那叫一个不痛快,而她闺女哪有她好看,却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对象!
田桂拿出自己买的蛤蜊油,忍住心里的难过说道,“妈,这是我……我对象给我买的。”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她妈打消让她嫁人的念头。
“蛤蜊油?!”
田桂妈瞪大眼睛,“你真有对象?”
田桂点了点头。
田桂妈骂骂咧咧说了一句“你对象是不是眼瞎”后,开始问起田桂对象的信息来了,“他是哪的人,家里条件咋样,给多少彩礼钱?”
她越说头脑越清晰了!
她闺女在学校有对象是好事儿啊!
田桂妈觉得燕京大学的学生肯定比她之前说的那些人条件好的多,她闺女要是能攀上一个,那她小儿子别说公社的对象了,就是首都的对象也能找得到!
她这会儿不骂田桂了,而是笑眯眯的看着田桂,“桂花,好好跟你对象处。”处好了,她才能跟着一块儿享福。
接着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听你对象的话,他说啥就是啥,听见了没?”
田桂点了点头。
田桂妈见状,高兴的扭着屁股走了。
田桂坐在床板上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自己手里空空的,这才发现她妈不知道啥时候顺走了她买的蛤蜊油。
她苦笑了一声。
摊上这么一个妈,她还找对象?
她可不想祸害别人。
而且别人也不一定看得上她,虽然她对她妈说的那句谁会相中她很不舒服,但现实是就是她妈说的那样,没人看得上她。
不过她觉得这没啥,看不上就看不上呗,又没给她带来啥损失。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好好上学。
“桂花,出来干活!”田桂的嫂子喊道,她心里说道,早知道桂花上了学后家里的活都是她干,她就把桂花的录取通知书烧了。
这个大一个劳动力,上学不是白瞎了吗?!
她觉得她婆婆就是被社员一口一个“大学生妈”糊住了眼睛,在她看来,大学生?哎呦,这能干啥,听说还得交学费,好在没有人给,不然这家里不仅没了劳动力还得赔钱!多不划算!
跟田桂嫂子一个想法的人还不少,他们根本意识不到上大学对一个人命运的改变,他们更在意劳动力够不够。
也幸好田桂家里劳动力还行,不然田桂很可能上不了学了。
田桂出来,“来了来了。”
田桂嫂子看田桂头上包着头巾,取笑道,“桂花,你不得了了,还知道给自己包头巾了!”
田桂有一瞬间不自然,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改变,但想了想,改变有什么丢人的呢,别人说就说吧。
而且这头巾能保护脸,她可不想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摘下了头巾。
见田桂没啥反应,田桂嫂子觉得没意思了,她开始支使田桂干活,“把这些这些还有这些都做了。”
田桂没反驳,开始干起活来。
她虽然黑瘦,但力气很大,干活也很麻溜儿,冬天生产队里虽然没有给社员安排啥活,但家里头要拾掇的东西不少。
田桂先是把家里大瓮刷了,又把柴劈了,然后去河边洗家里的衣裳。
去河边的路虽然崎岖不平,但她从小就走惯了,所以走得又快又稳。
她抱着一个大大的盆,盆里头有全家人的衣服。
“田桂——”
一道清朗的声音喊道。
田桂回头,是纪羡昀。
对方在学习上帮了她很多,她的物理、生物和化学能考得好,多亏了纪羡昀给她辅导,不过对方的身份有些不好,是被下放来的,听说父亲被关进了监狱。
“你咋来了?”
纪羡昀走进问田桂,“什么时候回校?”
田桂仰头看着纪羡昀的侧脸,“我想早一点回去,这样能多学一点。”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学校正月初十就开门,食堂也会恢复两个。
纪羡昀点了点头,问田桂适不适应学校的生活。
田桂脸上扬起幸福的微笑,她抱着盆,眼睛看向远处蓝蓝的天空,“学校太好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尤其是食堂,竟然有四个!而且里头的馍馍都好便宜,我能一次吃个够了……”
纪羡昀含笑听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次看到田桂顽强拼搏、乐观向上的样子,他都觉得生命充满了希望。
不是生活充满希望,是生命充满希望。
父亲进监狱,母亲断绝关系,他被下放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地方,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
生活可以麻木,但生命不可以。
纪羡昀在辅导田桂学习的时候感受到了田桂身上强悍的生命力,就像一朵绚烂的烟花,让人重拾对生命的向往。
田桂突然想到了三碗汤的事,“只是我发现,人是有身份差异的。”
纪羡昀脸一滞,尽量用自然的语气问道,“什么身份?”
田桂说,“我总觉得有些人高高在上,我一开始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高高在上,后来我发现是身份的原因。”
纪羡昀垂了垂眼,“那你觉得身份重要吗?”
田桂想了想,“我不知道重不重要。”她抬眼看向纪羡昀,“但我知道你不是坏分子,你是一个教我知识的大好人。”
田桂内心是很朴实的,她评判一个人的准则很简单,没有任何外生因素,像啥家庭条件,社会资源……都没有。
纪羡昀笑了笑,露出一边的小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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