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顺军司再整顿一日,就要出发去凉州了。先头部队集结五万人,其余人原地待命。

    赵简在自己的军帐中整理装备。紫如给她换上了一身软甲,这是由最好的冷锻甲打造的轻便盔甲,甲片坚硬致密,又十分轻盈,特别适合女兵。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儿时憧憬过的跟男子一样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梦想,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然而转念一想,她穿的是夏的战甲,而不是大宋的,这可真是讽刺啊。

    这时,米禽牧北来到了帐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身穿铠甲的赵简,“娘子这一身戎装,可越来越像我们党项女人了。”

    “少来这套!”赵简白了他一眼,“我们是明日辰时出发吗?”

    “不,是今夜子时。”

    “怎么回事?刚才你下达的指令,不是明天一早发兵吗?”

    “明日出发的,是朝顺的大部队。你,我,还有太子,需要今晚先行。”

    赵简不满地轻哼一声,“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把你的详细计划告诉我吗?”

    米禽牧北哈哈一笑,拱手道:“娘子赎罪!”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画的是西凉府周边的地形。西凉府北面的一座小山坡被打上了一个小叉。

    他指着那个小叉道:“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没藏家的粮仓。”

    “没藏?粮仓?”

    米禽牧北把凉州大旱,没藏家勾结西凉府都统军颇超贡布贪污赈灾粮草引发叛乱,又想趁机拉右厢军下水的事跟赵简一一说明,把跟宁令哥商量好的对策也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赵简若有所思,“难怪没藏黑云会找你。给你下药的人就是她吧?”

    “你居然查我?”米禽牧北眼睛瞪得圆圆的。

    “谁让你什么事都瞒着我?”赵简不服气地看着他。

    米禽牧北突然转嗔为笑,半眯起眼说道:“怎么,知道有人在抢你的夫君,你有危机感了?”

    “别自作多情。我这是知己知彼……”

    “永结同心?”米禽牧北调皮地眨眨眼睛。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简被逗得哭笑不得,只得转移话题。“那我们今晚自己走了,主力部队谁来带领?”

    “阿沙奇穹。”

    “他上次不是跟着房当桂平支持开战吗?难道他也在配合你演戏?”

    “这倒没有。他这个人啊,天性好战,一听到要打仗就兴奋得不得了,才不会想那么多呢。”

    “那你这个计划,他一定很失望吧?”

    米禽牧北背起手,微微看向帐外,“他最大的品质除了好战,还有一点就是,忠诚。可惜啊,像他这样的人,在右厢军已经所剩无几了。”

    从朝顺军营到西凉府,需要绕到贺兰山西面,在一片大戈壁里向南穿行三天时间。一行人除了宁令哥、米禽牧北和赵简三人,就带了十几个随从。野利浪烈并没有同行,而是跟随主力部队,带领一队虚张声势的太子仪仗。他们十几人换上便装,扮作商队,还牵来两匹骆驼,为的就是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赵简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茫茫荒野之中。碎石沙土,荆棘丛生,一眼望不到边。背后贺兰山上的白雪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这份景致,跟塞上江南差别太大了。大概这就是宋人眼里真正的夏吧。

    走在这无边的荒漠中,赵简突然心生感慨,吟出一首词:“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是你们大宋樊文正的词吧?”宁令哥在旁边搭话。

    赵简略显惊讶,“没想到太子也知道。”

    宁令哥笑着回道:“樊公跟我们夏虽然是多年的对手,但我一直都很敬重他的为人和才能。特别是他那颗忧国忧民的心,每每想起来都让我十分钦佩。”

    宁令哥这番话倒有些出乎赵简的意料。一个敬佩樊文正的人,又能干出多么残忍暴虐的事呢?这似乎跟她想象中的宁令哥不太一样。

    经过两日的长途跋涉,一行人进入了凉州境内。房屋开始密集起来,也出现了一些村落小镇。但看这些人家,似乎都人丁凋零,少有炊烟,偶尔出现在路旁的一些行人,都目光呆滞,无精打采。

    他们经过一处集市,下马徒步穿行。集市上人不多,偶尔出现一些摆摊的,也无非是些普通的陶器瓦罐,布衣草鞋之类,无人问津。他们走到一处,有人卖烙饼,三三两两有一些人去购买。宁令哥感觉腹中空空,虽然也带了干粮,但他想尝尝当地的食物,便命随从去买了几个饼。饼很便宜,一文钱一个,宁令哥拿到之后也分给赵简和米禽牧北一人一个。

    “哇!”宁令哥刚咬了一口,却忍不住吐出来。“这什么东西啊?这么难吃!”

    赵简见状,好奇地把饼掰成两半,仔细看看里面的构成,似乎是一些碎碎的草木,用一种白白的但不像面粉的东西粘合在一块儿。她试着咬了一小口,又硬又涩,赶紧也吐了出来。

    “这几位商,你们是从外地刚来的吧?”一位大娘从旁边经过,小心翼翼地问道。

    “呃,我们从东边来,准备经西凉府出关做生意。”宁令哥回答道。

    “唉,在凉州这几日,你们恐怕要受苦了。今年凉州大旱,穷人都吃不上饭,大家伙都只能吃这个充饥。”

    “你们平时都吃这个?这是什么啊?”宁令哥问道。

    “这位公子哥,一看您家里就一定很有钱,平时见不着这东西。这白面叫观音土,里面和着的是草根树皮。”

    观音土?赵简一惊。她虽然从小养尊处优,没见过观音土,但她听说过。每到灾荒年生,百姓要是吃不上饭,很多人就会去挖这种粘土充饥。这种土食用一点就能让人觉得饱,可如果多吃一点,就会腹胀而亡。多少人因此而丧命,但饥肠辘辘的灾民,又有多少选择呢?

    “这……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宁令哥又惊又怒地把那烙饼扔到地上,吓了周围人一跳。“那官府分发的救济粮食呢?你们一点都没收到吗?”

    “救济粮食?”那大娘疑惑地摇摇头,“还有这玩意儿?”

    这时,集市另一侧传来小孩的哭声,宁令哥不顾米禽牧北在旁边阻拦,自己又疾步走了过去。

    地上坐着一位妇女,她脚边躺着一个汉子,在痛苦地喘着气。那个哭闹的小孩被旁边一个男子抱起来,妇女抹着眼泪,却转过头去让他们快走。

    旁边围着一些人纷纷议论着。“真可怜啊。这家人为了给这男人治病,只能把儿子卖给人当奴隶……”

    宁令哥听闻此言,更是忍无可忍,走上前就要去拉住那男子理论。可就在这时,米禽牧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殿下,不可太过张扬,以免暴露身份。”米禽牧北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宁令哥这才听话地站在原地,双手却不断发抖。

    凉州的灾情,他从手下的各种转述中本已有所了解。可直到他亲自踏上凉州的土地,亲眼见到这民不聊生,卖儿卖女的惨状,才深感民生之艰,早已到了不能不改变的时刻。

    他飞身跨上马,朝随众命令道:“加速前行!”仿佛他早一秒到达没藏家的粮仓,就能少一两个人被饿死,少一两个孩童被卖。

    赵简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觉得难以置信。如此关心民生疾苦的人,怎会……怎会有米禽牧北这种草菅人命的心腹?

    米禽牧北面无表情,只是命令大家紧跟宁令哥。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他早已习以为常了。

    西凉府北郊的滑石坡,是一处很隐秘的所在。山虽不高,但一侧是光秃陡峭的石头,另一侧布满荆棘,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通往山顶。很少有人会来这儿,更少有人知道这里是没藏家的一处秘密粮仓。没藏和洛命人把挪用右厢军的军粮运到此处存放,再一点一点拿出去,用来低价收购灾民的土地,或让灾民卖身为奴。宁令哥派人探查了好几个月,才查到此地。这处粮仓是没藏家贪墨赈灾粮草最重要的证据,所以宁令哥和米禽牧北决定亲自前来将其拿下,以确保万无一失。

    当他们到达山脚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正是行动的好时机。一行人弃马潜行,偷偷摸上山,轻松搞定几个守山的没藏家丁,连只鸟都没能飞出去。

    粮仓用土石紧靠山顶的巨石而建,前面还修了一个院落,被一扇结实的大木栅紧紧锁住。他们翻过木栅,撬开仓门,进入巨大的存储空间。只见火光所照之处,全都堆满了谷物,够整个凉州吃上好几个月。

    宁令哥想到路上见到的那些穷苦百姓,更加痛心,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些粮食拿去分发给他们。

    可他们现在还不能动,只能守到天亮,等待对没藏家致命的一击。

    “这是些什么?”赵简在粮仓外查看,发现围着粮仓堆了一圈木桶。她敲了敲桶壁,都挺实的。

    米禽牧北命人打开一个桶,发现里面装满了液体。他和赵简都用手指蘸来闻了一下。

    “油!”两人不约而同地说道。

    “这么易燃的东西,堆在粮仓前面,是不是太危险了?”赵简诧异地问道。

    米禽牧北略微思考,笑了笑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了。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立刻点燃粮仓,销毁证据。”

    赵简忿忿地摇摇头,“可以救那么多人命的粮食,就这样被他们当成牟利的工具,还毫不珍惜。可恨,太可恨了!”

    米禽牧北回头对宁令哥道:“看来他们是有所防备。殿下,明日一定要小心行事。”

    “我不是有你吗?”宁令哥淡定地说道。他已经等不及明天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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