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璨是个想到什么立刻就要去做的性子。

    他发觉自己不够了解裴与墨,  和许凌云感慨十分钟,自我剖析十分钟,  认真反省十分钟,  悲怆问天十分钟——四十分钟后,他坐在房间的课桌前握着笔,奋笔疾书地写作为爱人应该了解的事。

    大的小的行为的想法的,百八十条林林总总密密麻麻。

    都是喜欢讨厌什么水果,  喜欢讨厌喝什么口味的奶茶,  喜欢讨厌什么卡通人物,  喜欢讨厌什么样的亲吻,  在什么情况会生气生气喜欢怎么出气之类。

    不知道的一眼看去,还以为在做什么不得了的调研。

    但记下来归记下来,江璨没有直接问的打算。

    世界上没有哪位追求者,可以通过询问公主的喜好去博得公主的喜欢,  而他,  虽然已经得了喜欢…想到这里,  江璨捂着脸在床上拧巴地滚了两下,  还是坚定地想道,  要努力去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

    当然,只知道裴与墨的喜好是不够的。

    写完一条“晚上喜欢靠在江璨左边胳膊睡还是喜欢靠在江璨右边胳膊睡”,江璨又重新翻出那部《珍珠传》,  勤勤恳恳地做起笔记。

    还特意翻到本本最上面,用红字标上个大大的《如何呵护纯情公主》。

    学习一晚,他王者归来,势要夺走公主芳心,成为世界第一老攻!

    划重点,一晚。

    裴与墨一晚都没有回来。

    只是给江璨发了个消息,  说有些事赶不回去,让他早点睡。

    江璨心里越发感慨万千,更是下笔如有神。他睡得晚,看完最后一集时太阳都出来了,但连夜做的计划天衣无缝。

    虽然但是,计划真的要有用,也不至于那么没用。

    在裴与墨温柔地靠在江璨怀里,微笑地说我是那么那么爱你的美梦中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回味两下呢,《小怪物》杀青了。

    许凌云是个叛逆的导演。

    众人起初以为他要杀青的时候,他掏出一堆东西让拍。

    众人以为他还要拍好久,下午一个个才聚到片场预备上工,他已经把粉色花树上簇簇拥拥的假花给薅秃噜了,扎着蝴蝶结分发到大家怀里,说正式收工回家各找各妈。

    工作人员都是跟他久了的,一听这话就开始分拆布景,演员们猝不及防的,还跟来时一般,格格不入地站在一小块地方,生怕碍着什么事。

    副导演抽闲过来又给补了个花絮。

    江璨正在给裴与墨发消息说杀青的事,一个镜头就凑过来。

    摄影师已经是很熟悉的人了,他想了个很保险的话题问,“江璨,你现在在想什么呢?”

    江璨实话实话,“在想昨天晚上听到许导打了的电话。”

    摄影师:“什么电话?”

    江璨:“他跟场务说今天只用送午饭,不用送晚饭过来。”

    摄影师:“…”

    摄影师默默移开镜头,江璨继续给发消息:

    “许导杀青啦,道具师送了我两个道具,还把那个很炫酷的黑色假骷髅也给我了,你想看看吗?”

    “我晚上应该要换酒店了,到时候把地址发给你?你来看?”

    “盖在被子底下会发光哦。”

    要是小虫或者小强在,他就说它们新学会翻跟斗让裴与墨来看了,不过这样也很机智。

    江璨仔细地看了几遍,肃然起敬,哎,这几条短信真不知道是谁编辑的,真是含蓄又内敛,聪明极了。

    没办法,裴与墨不在剧组陪他才是常态,这两天突然忙碌起来的,江璨想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与墨的回复,倒是把武平导演等来了。

    他笑得跟自家孤寡五十几年的儿子终于娶到媳妇似的,连呛都没来得及呛许凌云两声,忙不迭就把人给领走了。

    《太平》剧组离得不算远,坐车也就十来分钟。

    江璨之前遛狗时还经过过几次,当时只感觉场地好大,真进门了,才寻思着之前的感觉浅薄了。

    和《小怪物》拍之前半天才急匆匆地掰扯场景不一样,《太平》是多故事的正剧,整整分了四五个组各自拍摄。

    进门时左边眼见着路歌舞升平纤腰高吟,右边眼就是荒芜战场满地血渍,斩断的刀尖上还挂着头颅。

    前边几步路龙椅高悬,富丽堂皇纤尘不染,回首一看,层山遍野,溪水边的草庐门扉浅关,下一秒便要从中走出什么老妇小女般。

    容不得细细探究,江璨就给一群人拥着去试穿盔甲了。

    再跟之前悠哉悠哉拍戏不同了,《太平》命运多舛,等江璨等了又等,该拍的剧情拖了又拖,一点都耽搁不起。

    江璨剧本还没来得及背,先被几个组捉着轮了一遍背景板。

    几位导演恨不得立刻洗掉江璨身上残留的那点遗世独立劲儿,非要把人丢红尘里滚两圈,立刻磋出个雄心壮志明知归途仍甘愿赴死的将军出来。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江璨抓到手里的剧情破碎模糊,不是跟皇帝吵架就是跟文臣掰扯。

    其余别的没感觉,就是觉得片场乱。

    真的乱,都不说要像许凌云那般摄影器材之流整齐摆放了,但…

    江璨今个一共过了三场戏。

    他在一号组拍戏时,二号组不知怎地一个流星锤飞出来,噗呲一下戳到三号组架着的反光布。

    众人习以为常地把锤子抠出来,换上个新布作罢。

    他在四号组拍戏时,一号组埋着的火药炸了,威力不大,也不算小,就是两个工作人员不慎燎了头发,脸也黑了。

    紧接着去洗了把脸,顶了两卤蛋头出来。

    他在二号组拍戏时,三号组某位饰演武官的演员座下马匹一掀,上面坐着的人嗷地一嗓子就表演了个当场起飞。

    飞可高可远,直接挂片场边缘边的树上去,然后人下来了,再然后继续骑马上戏了。

    时不时马匹狂奔刀光剑影锤子乱飞的更不用说。

    怪不得真公主撑不住了。

    眼看着鞭子不慎落在一架本就颤颤巍巍的摄影机上,啪地一声响,江璨决定,他一下戏,立刻马上就要给裴与墨打电话。

    虽然但是,有些地方还是别来的好。

    邻郊疗养院的第三层,有一间很漂亮的单人病房。

    雪白的墙壁,浅绿色的窗帘,原木制的桌椅,在床头柜上还放着一盆铃兰,一切沐浴在阳光下显得漂亮又有生机。

    除了躺在床上的女人。

    是一位容貌美丽的女人,她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神情流露出某种孩子酣睡时的天真和痛苦。

    房门外,疗养院的院长额头淌着汗,不敢说话。

    走廊里只能听到裴四的声音,他很快就把事情查清楚了,“是编号3581的护士,她收了裴洪生五万块钱,给裴夫人捎了信。”

    总是守在裴夫人身边的高壮女人落泪,“少爷,是我没看护好夫人。”

    裴与墨视线一寸寸从周边战栗着的护士们身边扫过,院长颤颤巍巍地试图道歉,“裴总,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真的很对不起…”

    裴四很难过地低声道,“夫人修养这么久,本该好些了的。”

    当初从裴洪生数月前那场宴会回来,裴夫人就生了场大病,记忆也越发模糊。

    她原先还是会笑的,后来就一直哭。

    也不哭裴洪生,只哭那个未足月死掉的小女孩。

    裴与墨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裴夫人痛苦一分,裴洪生就要痛苦十分百分。

    是以,他急了。

    可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用了,还妄图通过裴夫人从裴与墨手里得到点什么。

    疗养院里的事情很好解决,为了五万块钱做错事的人会发现有些事,一辈子只能做错一次。

    重要的是裴洪生。

    裴与墨站在窗前,语气淡淡的,甚至带着点真心实意的好奇,“裴洪生,你是不想活了吗?”

    裴洪生摊在地上,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张脸憔悴得全然不像个前段时日还抱着情人,保养甚佳的假绅士。

    他哆嗦着,喉咙被无形的恐惧一点点扼紧,“与、与墨,我是你爸爸呀,你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呢?”

    裴洪生是怕裴与墨的。

    裴与墨拿走了他手里所有的控股和资产,因为钱财留下的情人们纷纷远离,长目飞耳的圈中朋友也飞快断了往来。

    裴与墨剥夺了部分家族里人所有的钱财资源,所谓的亲人们责怪他惹怒裴与墨,致使他们蒙受损失。

    裴与墨把他所有的香艳往事全都抖落给那个泼妇,让他泼辣恶毒的妻子时刻折磨他。

    他苟延残喘掉进深渊,如此这般,裴与墨甚至没有很费心地对付他。

    直到现在。

    裴洪生从来没有这么地恐惧过裴与墨,青年生着一副天底下最精致的皮相,却包着一颗最诡谲阴戾的心。

    简直就是恶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

    裴洪生被捆着手脚,爬虫般一点点往后瑟缩着,这种动作完全处于本能,他单纯地想要逃离开裴与墨在的这个房间。

    同时小声祈求,“我错了…与墨,我向你跟你妈妈道歉,我不知道她疯成这样,我…我只是找不到你…”

    裴与墨不为所动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看着什么很稀奇的东西般看他。

    裴三裴四呼吸都不敢呼吸。

    就像暗处被野狼盯着,无需发现也能觉察到足够的危险…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血淋淋气息的碾压。

    他们心知肚明,裴与墨真的生了杀心的,能像当初的裴夫人一样一点点在绝望里疯掉,对于裴洪生都是最好的结局。

    裴洪生显然不傻,见到裴与墨前对众人的骄横指责全没了,只凄凄地颤抖着哭,“当初的事是我不好,我给你认错,我们还是一家人…不,你放过我,我再也不敢靠近你们…”

    终于,裴与墨厌烦了刺耳的聒噪。

    他走到裴洪生跟前,鞋尖挨着裴洪生的鼻尖,眼皮低垂,“你觉得,我会放过你?”

    正要再说什么,熟悉铃声再度响起。

    不是短信,而是电话。

    皮鞋漫不经心地碾上裴洪生的脸颊,裴与墨神色不变,语调转而变得温和,“江璨。”

    “嗯,不累。”

    “今天就回去,怎么了?”

    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裴与墨脚尖微动,疼痛使裴洪生的表情越发扭曲。

    但很快的,他唇角一勾,带出点浅浅的笑意。

    江璨打电话时正坐在剧组唯二的镜子前边卸妆,别问为啥唯二,其余的全给飞来飞去的各种武器给干碎了。

    从头发卸到脸,从片场走到新酒店,江璨嘴巴就没停过,他努力地想让裴与墨知道《太平》剧组里那些满天飞的武器有多凶残,讲真的,能聚上那么一群命大的工作人员做事真是武平导演的本事。

    结果裴与墨被他绘声绘色的说法逗笑了,末了说道:“可我想看会发光的骷髅头。”

    江璨皱着脸,“其实不好看,真的。”

    裴与墨:“得我看了才知道好不好看。”

    江璨只想把先前各种瞎掰扯的自己一脑壳锤死,劝半天都劝不动,绷不住了哼唧道,“那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可怎么活哇。”

    裴与墨又笑了一声,“真的很危险吗?”

    江璨:“特别特别特别危险,动物园借来的野猪都夹着尾巴走路。”

    裴与墨不疾不徐,“那你怎么办?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

    他的嗓音冷峻,哪怕惟妙惟肖地学着江璨的语调,也没有年轻大男孩的灿烂活力,但不影响落在江璨耳里时,显出奇异微妙的温情。

    他关心我,他好爱我!

    江璨感动得不行,语气是十万分的笃定,“别担心,我会把我所有的钱,全都留给你。”

    裴与墨:“…”

    裴与墨压下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扯了扯唇,“三百一十块六毛五分?”

    江璨:“…呜呜呜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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