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表妹入宫前,母亲打算送些贺礼,并问我有无心意,可一同带过去。我摇摇头,“母亲送去的心意亦代表我的心意,有你准备的礼便够了。”

    母亲佯嗔一眼,“你表妹媛珠以后大富大贵、前途无限,你也不提早巴结巴结。”

    “不必了。有那心思巴结,当初何不送我参选秀女?”我略感苦涩,夹带憎怨。人总是这样,就算在外脾气谦和,面对至亲时也难免“窝里横”。

    母亲垂气道,“哎——其实为娘也不知抹杀你当初的念想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见母亲眼含自责,我反而于心不忍,“娘亲你莫要自责。我知道你与父亲都是都是为了我好。因为姑姑那‘上阳白发人’晚景凄凉的前车之鉴,所以不愿我涉险。女儿现在也感到庆幸,感激你们为我选对了人家。清慰待我很好,婆母也优容仁慈,当我是亲生女儿一般。我亦知足了。”

    母亲这才收起泪眼,吩咐嬷嬷拿出一本旧书。“对了,忘了给你。上次你大伯来京城,不知从哪儿给你找了本叫《弈决遗谱》的孤本,说你看了一定喜欢。”

    我欣喜的接过书,翻了翻,满眼放光,“娘亲,这本书又是残局又是死活棋形,内容丰富,足足有二三十卷,对棋艺精深很有帮助的。”

    “就知道你喜欢。下次你大伯父寿辰,你可要备些好礼好酒,不枉他的好心啊。”

    大伯父木惕生与资质平庸的兄弟木良生(木良原名木良生,因进京后发现与太师王良生撞名,干脆改名木良。)不同,他从小天资聪颖,擅读书下棋。可惜,他虽博学却不屑功名利禄,喜游山玩水,喝酒交友。一次江南之行,一次与说着吴侬软语的楚馆名伶的浪漫邂逅,让他做出了个不顾父母反对的决定,为那女子赎身,一起在江南傍水而居。然后开了家棋馆营生。当然,由于高超的棋艺,木惕生也常受邀与别的知名棋士、公卿贵族博弈,打响名声、赚些外快。因此常有人暗地嘲讽他棋艺虽好,境界却低,一点没有棋手的清高傲骨。

    比起同父异母的弟弟那老实本分、循规蹈矩的性格,木惕生个性张扬,豪放不羁。也许,这多少与从小的尊卑秩序、内宅环境有关吧。他是无忧无虑成长的嫡长子,无须看人脸色;而木良生却是庶出,生母原是个通房丫头,谨小慎微又自怨自艾,后来生了庶子才抬了位份。

    “真是可惜,这次没能见到大伯父。”

    “是啊,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还说,想看你下棋功夫长进了没有。”

    “对了,大伯父这次为何进京?又有人请他对决?”

    母亲想了想,“倒也不全是。听他说有个故人五十好几了,家里终于添丁,他来道弄璋之喜。”

    大伯父还真是广结善缘天南海北,五湖四海感觉一年里他一半的时间都在见知己故人的路上舟车劳顿,往返奔波

    寒生露凝的节气刚踏来,天气转凉,就算是彻底入秋了。

    近来白天都在与婆婆朱氏学习打理家庭内务。朱氏是前朝大学士朱容庸家的嫡长女朱婉。本羡慕的以为婆母从小浸润在书山辞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一定很有学问。相处过后才知她从小念的,不过是《女诫》、《女德》、《孝女经》这种在内心固化三从四德的读物。

    有些替她惋惜,但她似乎对文学本就兴趣寥寥,也不甚在意。

    公爹刘禤除了正妻,还有两房姨娘,分别为他添了两个女儿,耕云与弄月。作为当家主母,又出生涵养人家,为人也算大度。见别的女人为刘家开枝散叶,不但没有嫉恨苛待,反而悉心照料。见大房雍容宽厚,本戒备兢兢的两位姨娘倒开始暗责自己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长此以来,刘家内宅在她井井有条的治理下,呈一派和睦安宁之象。

    耕云喜与我下棋谈诗,弄月爱与我合奏琴瑟。姑嫂间关系甚好,乐得自在。这一刻,我总算体会到出嫁前父母的用心良苦了。深宫亦如虎口,狼争虎斗,日日都临深履薄,需敬终慎始,哪有此刻毫无设防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你两丫头日日缠着你们嫂嫂,将为兄置于何地啊?”刘清慰习武归来,清洗后换了身干净衣裳才步入紫竹林。

    弄月见长兄回来,停奏古筝,但笑不语。耕云活泼些,从棋盘旁跳了起来,“哥哥,我与弄月常伴嫂嫂左右,不过是替你为她解闷罢,哼。你快来帮我看看,这盘棋嫂嫂又把我逼入绝境了。”

    他闻言,踱步至棋盘,耕云也自觉地让出了位置。将局势观察清晰之后,刘清慰才抬眸望我,“早知你擅下棋,攻彼顾我,也不怪耕云总是败下阵来。她还太小,不懂舍小就大,逢危须弃的道理。”

    “但她长进很大。”我勾唇浅笑,并朝着耕云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这让耕云大受鼓舞,并且想留下来再战一局。还好弄月识趣体贴,知哥哥好不容易休沐,难得在家,新婚不久,正是蜜里调油的当口。于是给耕云使了使眼色,就挽起她告退了。

    吩咐好下人收纳围棋后,刘清慰也挽起我的手,步入书厅。“她们总来烦你,辛苦你应付了。”

    “怎么算应付呢?耕云活泼娇憨,弄月静默温顺,我很喜欢跟她们相处。尤其是弄月,丝竹管弦皆不在话下,还教了我许多提升弹奏功夫的技巧。”

    “华姨娘的祖父原是教掌乐理的宫廷司乐华高笙。华家一代一代的传承吹奏弹唱的本事,所以弄月乐技精妙也不算奇怪。”

    “哦~难怪了。”

    华姨娘是弄月的生母。宫中那位擅曲的昆美人,说起来与她也算沾亲带故。都属于华家后辈,只是并非一脉。香火分支这种东西,越往下就越疏远。

    当然了,知道这些都算后话了,还是内宅女人们闲话家常时告诉我的。

    此时我并不知。刘清慰不愿我与宫内人事有瓜葛,或产生兴趣。

    我们在闲聊,木槿也在奉茶。

    淡呷一口香茗后,我才道,“那住在苏州府的大伯父到了知命之年,下月就要庆生。父亲本想邀你我同行,共赴江南,可顾忌你在御前当差,不好告假。于是托我问你,是否愿意让我这个女儿陪他们二老去江南走一遭。”

    “岳父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只会愧疚自己不能一同在探亲路上尽孝,又怎么会拦着你不放人?虽然”他眼含不舍,“我确实舍不得与你分开。”

    我含笑,“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虽没有去过江南,可难免会从歌赋诗词里心生向往,吴侬软语,画舫听雪。再加上有大伯父在姑苏金陵乐不思蜀的这个先例,更让人好奇了。”

    “怎么办,你这么一说,我都怕娘子你乐不思归了。”

    明月窗外竹影婆娑,缭绕着几缕岚气云烟。我让木槿替我从绣篮里掏出一个才绣好的香囊,并从桌案上取出一把新制的折扇。

    “这个,送给你。”

    刘清慰一一接过,细细打量,喜上眉头,忍不住问,“都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有些羞怯,“夫君你是‘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人。所以我在扇面上亲自画竹题词,惟愿你喜欢。不过,竹子嘛至刚易折,所以我在香囊上绣的是柔柔幽兰。正所谓馨香一缕,情丝一寸。若我下月去了江南探亲,希望你也能偶尔记挂我。”

    “想你是每时每刻的事情,怎么能说是偶尔?”刘清慰反复观赏着折扇上延伸的每一滴墨,香囊上细密的每一处针脚。“这墨竹画的甚好,遒劲有力的画出丰神秀骨,又不失华丽多蕴。”

    “你怪会夸人的。”

    “实话实说罢了。”然后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被题词所吸引

    秋暮残柳依依垂下,绕过城门的墩台、宫殿的明柱,看那金黄的琉璃瓦片上熠熠闪耀着鎏光,一束高大的百年银杏越过朱红色的宫墙。再踏上那汉白的玉桥,往前走个百来步就是勤政殿。

    皇上翁斐微服私访后,回宫执政。昆美人进去弹曲儿,腔调软糯,如水磨细腻。可惜翁斐兴致缺缺。

    打了个哈欠后,让首领太监安祥意去宣侍卫刘清慰进来下棋。

    恰逢一曲结束,昆美人语气娇软,尽是绵绵的委屈,“皇上,可是妾身弹唱的不好?”

    “你先回去吧。”

    翁斐对她的楚楚可怜置若罔闻。毫不在意怜惜,一声逐客令里,包含了太多帝王将人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随性。

    “是——妾身告退。”她哀中带怨,抱着琵琶就退下了。

    刘清慰为了避嫌,早就在外候着了,见昆美人踏出殿外,才随安祥意进去。

    “皇上,刘大人到了。”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来吧。”

    “谢陛下隆恩。”

    “许久没与你下棋了,来下棋吧。”

    翁斐正说着,安祥意就已经派人着手布置好了棋盘。

    双方各执一色的棋子,你来我往好几手之后,翁斐无意间嗅到了一阵淡雅的兰香。他执棋,却不着急落子。

    “很好闻的味道,可是你的?”他将目光落到了刘清慰腰间的香囊上。

    “是微臣不慎,让这味道冲撞到了圣上。”

    “清而不浊的气味儿,闻着让人喜欢。可是你那新欢燕尔的妻子为你缝合巧制的?”

    刘清慰微微一惊,并不愿在皇上面前过多透露有关于新婚妻子的一切。当下只是略略点头,一切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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