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棋时犹专注,懂棋的看客敛声屏气,看得津津有味;不懂的人亦被大家聚精会神的架势引发了好奇,想要窥得一二。本有些轻慢的老道士见对方行棋大胆,杀气凌厉,不由得谨慎了起来,不敢再轻敌。惟有这个时候,我才敢光明正大的打量他——身穿的及襟长袍垂感极好,衣面上金纹织造而成的飞燕玄月图精细秀美,造型简单的宽腰带上只配有一块墨玉,但造价连城。通身刻意低调,可实在难掩贵气。再看那侧脸,有棱有美,不可挑剔。不过弱冠之年,气质却深沉冷峻,天生让人生畏。
双方你来我往,交换了好几十手,终于白棋把局势步步追平,反败为胜。众人大舒一口气,尤其是那些随行的权豪势要,对那少年极尽拍须溜马的本事。可老道士有些不服,认为自己刚才大意失荆州才会被反杀,于是想重开一局。少年也深知刚才赢得并不容易,又想再练练手,又想彻底压制老道士让他心服口服,于是应战。
“天啊那位公子好比城北徐公啊,竟叫我等女子都自愧不如”
“也不知他娶妻没有?嫁去做小妾我也乐意。”
“哎呀,你还不知羞呢欸?他身边陪游的好像是知府大人?”
同在画舫上的其他姑娘羞怯含春,窃窃私语。我扶额,只希望自己刚刚看他的时候不要跟她们一样显得太花痴。揉了揉有些干燥的眼,望了一圈西湖,想纾解疲惫。就见远处一艘私人画舫有琴音歌声传来。曼妙的清音与奏乐悠然飘荡在烟波缭绕的碧水青天,宛若淡抹的西施添了一层浓浓韫色,引得隔壁好几艘游船上的公子少爷们痴迷追随。
“哪儿来的歌声?竟如天籁一般动听。”某随行的权贵望向了不远处妙音荡漾的方向。
我心道,这是一曲《醉花雨》,琴音乍一听确实流畅如行云,可顿挫处的细节却屡见瑕疵。罢了,音乐,终究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东西。尤其是欢颜笙歌,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人景衬托下,水平技艺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氛围才是。所以,在场十中有九的人都对那弹琴唱歌的女子心驰神往,奉若皋陶,我亦不怪他们蠢。就不指望有人能跟我一样听出其中缺陷了。
另一权贵附和道“唱歌的人是谁?能奏出如此高山流水之音。”
“那好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第一才女武玉书小姐啊。”
“可是知府大人家的嫡小姐武玉书?”大家纷纷望向一旁的紫衣尊者——知府大人武复。
众位江南权要对自己女儿武玉书口若悬河的不绝称誉,显然不是他最想要的。这位武大人更关心那位尊贵少年的看法。可惜,少年对琴音歌声的反应不淡不痒,只漠漠应了众人望了一眼对面,就低下头继续走棋了。
“非文公子,我家中小女今日竟也在踏秋游湖,实在是无意扰您清听,我这就叫她过来赔罪——”
听到这儿,坐在角落的我都差点没忍住噗呲的笑出声了,嘴角扬起嘲弄,总算明白这场偶遇有多么命中注定,多么煞费苦心了。
可一抬眸,竟对上了那位非文公子探究而来的目光。毕竟有面纱遮挡,他应该猜不到我的面部表情吧但我还是不免心虚的垂下眉眼,将碎乱的发丝拨往耳后,掩饰慌乱。
两艘画舫并行在了一起,侍女进入珠帘内传话后没多久,对面的琴声就戛然而止了。
别说,连我都很好奇那位名声遐迩的武小姐到底有多风华绝代,文章星斗了。
只见珠帘慢慢卷起,一位丰容盛鬋的少女,手持绣着金色茶花的圆面团扇,身着月牙白重工刺绣的齐腰襦裙,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端的是仪态大方,林下风致之姿。
其实那艘船上,还有几位别家的少爷小姐,但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武玉书的身上。而也我伺机观察起了那位非文公子,对他的反应更好奇些。
老道士气定神闲的捋了捋银须,“这位公子,你若想去结会佳人,不如现在投子认负罢,反正如何负隅反抗,都是徒劳。”
这盘棋老道士竭尽全力,精耕细作,绝不像上局一样掉以轻心。非文虽有不甘,可受外界干扰不断,那群地方权要自打琴乐出现后就滔滔不绝的吹捧,听着实在聒噪。以他的地位身份,听惯了鸾鸣凤奏、钧天广乐,鉴赏品味自然也就刁钻了。毕竟,能有机会在他表演赵歌燕舞、八音迭奏之人都是拥有顶尖水平,能运斤成风的行家。
呵,相比之下,所谓的江南第一才女,不过尔尔。
在丰饶富庶的苏杭,非文十分欣慰见到百姓安居乐业、结伴游山玩水,江畔歌舞升平之象。若这只是一曲寻常的流俗乐音,勉强能为盛世助兴,为百姓出游添愉,他自然不会反感。可若有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把主意错打在了他身上,只会是余食赘行,遭他嫌弃生厌。
“是我输了。”非文投子认负,“晚辈总在家下围棋,一直误以为自己还算厉害,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老道士也不跟着谦逊几句,只是随性说,“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而已。”
恰好此时,两艘静止在湖面的画舫已经由下人铺好了相连的木板。那武玉书小姐雍容雅步,与同船的几位公子千金款款而来,对着在场的各位大人行了见面礼。
唯有将水波盈盈的目光停留在那位俊美无双的少年身上时,她才面露迟疑,“这位是?”
知府大人道,“玉书,这是从京城来的非文公子,还不快快拜见。”
“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少年微微笑,有些薄凉的眸子对上了武玉书小姐秋波微转的眼睛。
一旁着绛蓝色领袍的少爷朗朗道,自家画舫宽敞雅致,设有飘香瓜果,玉液琼浆,正好邀请各位大人把酒临风。
自家?想来这也是武复大人家的公子了。我朝讲究礼仪规章,但也思想开放,有容有度,可以男女同席,合尊促坐。
那武玉书小姐却保持着淑女的矜持自谦,“不过是些不腆之酒各位大人莫要嫌弃”
这当地知府武复,也是在骤不及防中得知“非文公子”悄然抵达杭州这事儿。携着众位权要贵族去匆匆拜见之前,特意先差人回家吩咐了嫡女在翠楼“偶遇”。这可是千载难逢攀龙附凤、扶摇直上的绝佳机会啊。可惜一波三折,非文公子中途改了主意,想去游湖。还说:“刚才听人说,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确实,与其高高在上的赏景,不如人在画中游。”
武复只好随机应变,又悄悄吩咐下人通知嫡女情况有变。于是,正欲与城中公子千金们赴翠楼赏景吃茶的武玉书小姐临时换了兴致改道去了西子湖畔
此刻,非文笑意不达眼底,在这群望门贵族殷殷盛情下,登上了对面的画舫。本想与民同游,体会寻常滋味,百姓人间。若顽固留下,同船的普通游客也会因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身份而拘谨不自在。
这群权官达贵一走,这艘船上显得立马空荡冷清了许多。刚刚还犯着花痴的几位平民女子不免遗憾,就这样与那位清贵如谪仙的公子失之交臂,良缘错失。若能跟那几个千金一样生在簪缨世胄、权贵之家还愁没机会吗
“这位道长,可还有雅兴,再下一局棋?”我莞尔微笑,自信从容的坐在了刚那位非文公子的位置上。
“你?会下围棋?”此人斜看了我一眼,颇有些轻视。
如今的我,与家人失散,手头紧张,为安全起见,不敢似从前那样穿着丽服罗绮,展露半点妍颜。只以面纱遮脸,穿着又过于清丽朴素,很是低调沉默。以至于刚才他和其他游人都没有太注意到角落里的我。
呵,这老道士,刚刚就因见那非文年轻而行棋怠慢,被反杀吃了一次瘪,如今竟然还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看我是女子,态度反而更加轻蔑不屑。
他道:“我可以让你几子,执黑先走,不然太胜之不武了。”
“不必。”
“哼,这可是你说的。”
我朝围棋定级分九段,从低到高排序分别是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守拙。这老道士隐于市野,仿佛无名,可下棋水平确实不低,若是定位了,大概会是□□段的水准。
日已西斜,鸥鹭闲眠,仿佛早已习惯了西湖上的管弦乱耳,歌舞不停。
船家停泊靠岸,可船上仍有五六游人围站着看棋,流连忘返。据说那老道士跟一女子对弈,输了一下午了,难道还没嬴过一局?
他也没忍住凑上去,明明晚秋微凉,却见那老道士两颊微汗,不止一次紧张的咽口水
这一局棋,我执白棋,道士执黑。瞧着天色已暗,想尽早回客栈,免得太妃回来担心。于是加快节奏,泯灭对方生机。老道士左冲右撞企图搅我的布局,毁我意图,还好我度精准,几手下来就将他全歼。
“我输了,心服口服。”老道士对我态度大转,刮目相看,这一下午屡战屡败的他似乎一直都感到如芒在背,坐如针毡。
我勾唇浅笑,幽幽说道:“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我而已。”
以牙还牙。
这句话,他曾在这一天,这一地点,对上一位对手说过,当时他是何等的轻傲忘形,如今就会有多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我起身,只觉得端坐一下午,姿态僵硬难受,想要展身活络活络。转身要走时,视线才无意中看到武大人家的画舫不知何时停靠在旁。毕竟日暮酒阑,是时候散散场了,反正西湖歌舞几时休?接下来还有的是金阶白玉堂可赴。
对了?那非文公子呢?没忍住朝着那边左顾右盼,却不想,蓦然回首时,那人就在我身后不远处,也正看着我。
那他可是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听到了?我面色微红,匆匆推开人群就要走。与他擦肩而过时,微微相撞,荼白的面纱猝然滑落,露出白皙清丽的素颜我正感到慌促,而他则弯腰替我捡起了面纱轻轻递与了我。
回去时,我一直惦想着他的目光。猜不透,分析不透,他那双兜着夜风的深沉眼睛望向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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