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嚼了一口,眼眶不觉有一汪热泪涌出。翁斐本就眷注着我,见我掉眼泪,忙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当然是因为儿时的酸楚记忆与此刻涓涓暖流交织在一起太煽人泪下了啊。我强笑道,“这饼外层酥脆,内里咸香,太好吃了。”
翁斐将信将疑,替我拭去眼泪,也跟着尝了一口,细细感受。呃好吃是好吃,但为此流泪到不至于。“若喜欢,朕再去给你买两个。”
他说着便要再去买,我及时拉住他,轻俏一笑,“我啊还想留着肚子去碧海楼吃饭呢。夫君不是说碧海楼的瀛洲牡丹玉虾最负盛名吗?我自然得一吃为快。”
“好好好,都依你。”他揽住我的肩膀,静好的眸光忽而带着两分愧疚之意,“朕发现,你只有在宫外或是私下无人的时候才敢叫朕夫君”
不远处的沧浪塔上,有一群勋贵子弟登高远眺。有人道,“这样的好日子,可惜云骁兄缺席。”
卫国公府世子爷杜墨白正在向大伙儿展示自己最新得的宝贝,嘴上还颇为得意的介绍道,“这是晟王南下远航时带回来的宝贝,叫千里镜,据说千里开外的东西都能尽收眼底。宝奉兄也有一个。”
翁斐的温家表亲温珍袭将接过杜墨白的千里镜,视线一路从官宦富户的宅邸移到了碧海楼、邀月台、红螺寺甚至是沧浪长桥的对岸。然后他便痴痴顿住了。
“珍袭兄看什么呢?看傻眼了?”好奇的霍宝奉也举起手中的千里镜顺着温珍袭的方向望去。本悠闲懒散的神色忽而失惊打怪了起来。“皇皇上?皇上跟良妃娘娘在吃烧饼?”
我虚着眼睛抬头望了望日光,太阳此刻正躲在沧浪塔后,像熟透的柿子一样只露出了毛茸茸的半边脸。塔上似乎挺热闹的。虽隔太远看不清人,但乌泱泱的一片。想来是今儿天气好,百姓兴致高,都出来登高游览了吧。
收回视线,翁斐正打算扶我上车。却无意与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打了照面。女的梳着回心髻,一身浅粉长衫加灰锦百迭裙,门襟与袖口皆是提面花料,上边儿绣着几簇滴翠流碧的竹叶。以竹为花饰点缀,本该是文雅而不俗的。只是粉色未免艳媚,与竹的清高之意相斥。男的倒和从前一样,高大轩昂的身材将裁剪得当的锦袍撑得极好。只是,当他望过来时,清隽内敛的脸上悄然浮上了一股复杂的神色。
“微臣叩见”
翁斐淡淡一施手,将正要跪下行礼的刘清慰拦住。“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胡云瑢跟在刘清慰身后,也不失规矩的欠了欠身,极是端雅。
“爱卿今日休沐?”
刘清慰点点头,回话道,“难得有空,微臣便带着家眷去红螺寺上了一炷香。”
纵使他谦恭内敛,气质磊落,却始终不敢正眼看我一次。我知他是为了避嫌。自上次避夏行宫之事败露,皇上明面上并未多追究什么,这反而叫他跼蹐不安。刘清慰深知,帝王一反常态的沉默并非纵容和饶恕,而是对他最大的警示和震慑。
翁斐顺势睥了眼低眉顺目的胡云瑢,心下了然。而我也不欲多留。正要迈开腿要上马车时,胡云瑢却忽然上前一步,再度行了一个半蹲礼,呼道,“云瑢斗胆请娘娘留步。”
“胡姨娘还有什么事吗?”
“娘娘您曾教过刘家的两位小姐弄月与耕云一首叫做《如梦令·夜阑忆与君游》的曲子,可惜两位小姐的乐谱被不长眼的家仆打扫时当做废纸遗失了。甚是可惜啊!现如今耕云小姐将要出嫁,贱妾想在娘娘这儿讨个好,请娘娘重新画谱一张。前方正巧有家卖文房四宝的墨斋,不知娘娘可愿随贱妾移步”
我微微一笑,且让翁斐在原地等我,跟刘清慰先赏沧浪桥边的长河落日与孤帆远景,打发打发时间。转身进了墨斋,见周遭无客人,我才径直道,“这首《如梦令》弄月恐怕早已倒背如流,胡姨娘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吗?”
“娘娘果然八面莹澈,洞察一切。”
在我挑选笔墨之际,胡云瑢又忍不住绵里藏针道,“娘娘鸾姿凤态,有天缘奇遇,当真是命理福厚,竟能绝处逢生,飞上枝头。旁的女子若走到入狱流放这一步,恐怕是飘茵落溷,早无翻身之地了吧。”
“本宫跟你来,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就为了说这一堆酸溜溜的话?”
见我冷静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不悦,胡云瑢忽感慑惮,只得强自维持淡然镇定的样子。她接着道,“贱妾就斗胆问娘娘一句,心里可曾有过清慰表哥?如果有,那么现在可还对他念念不忘,爱而不得?”
“我与他之间的这段错缘,命薄缘悭。过去的事情就不必要再多提了。总是犹豫回顾,畏缩不前,终究是害人害己。”
胡云瑢似一朵初开摇曳的秋菊,嘴角漫开苦笑说,“难怪,清慰表哥曾说,您这样的人,不管跟谁一起,都会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
“那他还真是抬举本宫了。”
“说实话,贱妾还未入刘府时就很羡慕娘娘您。样貌姣好,富有才情,而且家世清白。哪里像我,出生在债台高筑的落魄户,爹爹尸位素餐,现在又被革了职,彻底没了振兴门庭的力气。我是个庶女,不但是个蒲柳之姿,还材薄质衰。被送回宣州老家养病,险些就回不了京城了。所以当我回京后,第一眼见到您时,便是忍不住处处去比较。可是我发现几乎没有一件事情能比得过你”
我了然道,“所以呢?所以当你听说我不是木府木大人的真千金,不是当今状元郎、驸马爷的亲堂妹,而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是不是很不齿我,并且在心底暗爽了一把?”
“是,我是暗爽不已,尤其是听说你被太后的懿旨休逐出刘府并且发配去军营充妓,简直是神来之笔,天助我也。让我能不废吹灰之力就将你从清慰表哥的榻上挤走。想想你之前无时无刻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样子,我就觉得你不配。你这样不堪不明的身世,凭什么瞧不起我?我就算家道中落,可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小姐!可我实在是没想到啊你竟这般命硬,不但没有穷途末路,反倒否极泰来”胡云瑢叹了口气,接着在眼红与失衡中寻找欣慰,“但还好,不管你是富贵荣华或是落魄不偶,至少经过这一遭,你与刘家,与清慰表哥都再无瓜葛了。”
墨斋的主人本想出门迎客,还好玉棠及时打点,将他屏退。见人退去了后院,我才淡淡道,“本宫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你,踩着别人的不幸和厄运去织造自己的锦绣美梦,并且幸灾乐祸,同样也不见得是个纯良之辈。还有,之前在刘清慰大人行军的路上,你有没有施过伎俩与他苟合你心中有数。”
险些被褫华衮,示人本相的胡云瑢因心虚而屏气慑息,因为曾经确有下药之事。见她面色难堪,我便平和道,“唯一让本宫感念的,便是你对刘大人的一片痴心。你眼红本宫也正常,毕竟人无完人。这京城那么多贵女,有多少人不是一边不齿我又一边艳羡我的?有点心机和伎俩是好的,只望日后胡姨娘能改邪归正,为了刘大人家宅安宁,凡事多多向善,将手腕用到光明正处去。”
于是,胡云瑢再无话说。只想静静的恭候我将乐谱凭记忆录入纸上。既然并不是耕云弄月需要这个谱子,我也就随意应付了几句,不想花费太长时间。毕竟,跟碧海楼的瀛洲牡丹玉虾比起来,胡云瑢对我来说,简直是个无关紧要之辈。
迈出书斋时,我复又问道,“对了,你方才说是耕云出嫁?她要嫁去什么人家?还有,弄月不是也要出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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