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股凛冽的寒意从头顶灌了下来,使我体温骤降,尤其是五官,一瞬间失控的僵硬住。

    见我没有回话,叶知秋也不急,只自顾自道,“逢春,当初在太后娘娘的宁康宫与爹娘相认的那一夜,我就质问过你一次。你一直咬定自己无辜,不管是爹娘还是大杂院儿的老人们都相信你,都在替你说情,忽略了我才是真正多年来受尽委屈的那个。你知道吗,你的好人缘,把我反衬的很不堪。我当时在气头上,我对你是有恨,是有怀疑,我恨你偷走爹娘亲眷们对我的呵护,恨你盗走了属于我的顺遂生活,我原本也是可以在父母羽翼下拥有安然静好的一生的啊,何苦白白遭受这一切?只因为你的自私,你的贪婪,让我平白无故承受这样多灾多难的日子。

    我知道,自你下狱流放后归来,在心里一直对我有芥蒂。你每次忍着嫌隙,做出友善大方的样子接待我,一定很难捱吧?

    但我请你相信,就算在我最怨恨你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让你承受被万人狎|亵之刑。我是对太后说想要一切复位,但我仅仅只是想让你不再冠以木姓而已。我当时并没有料想到太后娘娘会惩罚得那么狠。所以当我冷静了之后,我想尽办法去央求太后收回成命,但在我还在努力说服她时,你就已经能得到了皇上的垂怜,柳暗花明了。所以你既自救回来了,在听到我说我去求太后宽恕你时,你必然觉得我说这些不过是马后炮,很不屑一顾,对吧?”

    “呵呵”我仰天一笑,再看向她时,方才的不知所措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冷然从容,“知秋,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能先反问你一个问题吗?当初在大杂院儿的时候,有一次穆师傅带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鳏夫来喝酒,最初是你进去伺候的,可后来你以肚子疼为借口,央求我进去替你侍奉。为何当我替你承受一切出来的时候,你却生龙活虎的在院子里活蹦乱跳?”

    “啊?”叶知秋一脸茫然,努力思索后,回忆无果,“我忘了真的不记得有这个事情”

    我所蒙受的劫难,半辈子挥之不去的痛苦和仇恨,被她轻描淡写地一句“不记得了”给轻易击溃。

    我直直逼视着她,再无愧疚的惧色,“你知道我在里面遭到了何等的虐待和猥亵吗?叶知秋,我不信你从来不知道姓穆的是什么样的为人。是你先将我推入火坑的,为什么反过头来怨我褫夺了你的人生?”

    “什什么?”叶知秋的瞳孔骇然放大,想起那个从来舍不得让自己干重活累活的大叔,她没有办法不为他辩驳,“你被穆师傅他们玷污了?可是穆师傅慈悲心肠,收养了大杂院那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若他是个恶毒歹人,为什么还要去收容非亲非故又给不了自己什么回报的鳏寡孤独呢?”

    “叶知秋,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大杂院里那些突然缺胳膊短的老人,突然浑身鞭痕的小孩,是怎么残疾的,怎么受伤的?你就没有觉察过不对劲吗?”

    “穆师傅说,老人们忽然致残,都是那些地头蛇害的。因为大杂院儿的人去行乞,影响了他们手底下人的收益。至于孩子们手上,都是他们自己不听话,管不住手脚,去别人的庄子里和大街上偷盗,被抓到后挨了打。你知道吗,穆师傅总因为保护不好他们而陷入自责,可逢春你今天却想暗指穆师傅才是幕后黑手”

    我气极反笑,努力抑制住薅她头发的冲动,“叶知秋,姓穆的只是在你面前装慈悲罢了。你还真是天真到被他买了都还在为他数钱呢。他之所以娇养着你,不过是想把你卖去青楼卖个好价钱而已!他当初为什么会被青楼的人毒打?你真以为他是为了守护你的清白?呵呵,笑话!他那是在两家青楼之间耍手段,周旋抬价,想看谁出价更高,被人家识破了才挨的打!”

    叶知秋独坐床头,怅惘消化我的一番话后,许久才颤抖着唇齿道,“当初在宁康宫认亲的时候,爹娘说穆师傅是个恶贯之徒我并不太愿意承认相信,可是如果你真的被他们侮辱了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实话告诉你吧,其实穆师傅慈祥面庞后的伪善,我未必是真的感知不到,在吃苦受罪没有父母疼爱的日子里,我太需要温暖了,逢春你想想,好不容易有个人来疼爱你保护你,给你暖衣穿,给你热饭吃,哪怕他并非出自真心,哪怕他满心都是利用,你是否会跟我一样,甘愿活在自我欺骗的假象里需求慰藉?”

    夜风伴着不知躲在何处的茉莉花香灌了进来,暂且掩盖住了屋内刺鼻的草药味。我是觉得舒服了些,可叶知秋却吃了风,再也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屋外蹲候的穗欢隐约听到室内传出的呛咳声,赶紧跑到窗前,从外边伸手将窗户扣紧。

    美人青白的面颊终于逆涌出血色,她寻着枕边的手绢接住咳出的鲜血,然后捏紧成团,竭力平复住自己的呼吸。

    叶知秋缓过来后,费力地咧开一个讥讽的笑,“逢春,你跟我幼年经历相似,对温饱的索求甚至远超于我,不然也不会干出冒名顶替的事儿。所以,我知道你对我自欺欺人的想法一定是感同身受的。谁都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一定懂我的不易。”

    我并未被她激恼,反而随她一起笑了,“到底是将死之人,知道自己即将香消玉殒,所以不必顾忌什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了,索性毁冠裂裳,什么心里话都不藏了。你今日对我说的这些,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说真的,在气数将要燃尽时与你交恶,我是万万不想这种情况发生的在认亲前,你是我推心置腹的唯一姐妹。我感激你对我的多年照顾,感恩你离开大杂院儿之后还屡屡接济,我羡慕你是官家小姐,羡慕你家教好,可是我也承认,当我得知我对你的这些羡慕本就该是属于我的,我也曾有过不平衡,有过怨恨,甚至在我认祖归宗之后,我也一直没能做到对你的作为不计前嫌。可我已经在努力以德报怨了但你呢?你有珍视过我看破不说破的善意吗?哎,总之,不论你我关系如何,还请你能不忘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恩,下半生替我这个不能尽孝的人好好照料他们终老”

    叶知秋的双眸升起雾汽,美丽的琥珀色瞳仁模糊了起来,她再也看不清这个浊尘的世间了,世间也再看不见她的姣好了。

    离开疠所,一路从冷清凋敝到灯火辉煌,人稠物穰。我掀开车帘,流银泄挥,匆匆光影都映在了我的脸上。

    周遭的一切都好热闹,人人都挂着笑脸,眉飞色舞。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被此刻红尘的欢欣感染,下垂的唇角,提不起一丝笑意。

    黛色马车有条不紊地往皇城的方向驶去,车轱辘与马蹄声咯咯作响。我不自觉的捂紧心脏,我知道,我距离那位在暗夜中绝望等死,苦楚凋零的美人越来越远了。她曾是我这半辈子的假想敌,是我心里嫉妒的化身,是我命中有着千丝万缕勾连的双生花畏忌了她半生,如今她终于要死了,我为什么会沉痛到呼吸困难呢

    回宫后我大病了一场。最初人人都焦急心忧,以为我是去了疠所染了瘟疫重症。还好张南景跟扁樱君来诊断,说我只是寻常的高烧发热,才会神昏不省人事。

    当我疲惫地睁开眼,木槿跟玉棠喜极而泣,惊喜的动静将屋外的娟欢姑姑等人也吸引了进来。娟欢道,在我昏迷时,翁斐一直都衣不解带的守在我身边。因早晨张南景来复诊说我退烧了,翁晟又回京交差了,他才放心去上朝。

    我喝完涩苦的汤药,用清水漱口,缓了许久,才逐渐恢复了些精气神。我问众丫鬟,“叶知秋呢,她怎么样了?”

    原本殷切为我准备粥膳的几人,忽然噤了下来。最终,还是素来持重的玉棠先开了口,“娘娘,归乐公主昨夜殁了,就在晟王爷赶到疠所的前一刻李良堡派去的人说了,咱们离开疠所后,后脚晟王府的柳姨娘就进去了。不过柳姨娘走后昨夜竟又冒出来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子悄悄看望归乐公主。”

    我闻言挑眉,追问道,“是谁?可看清了来人?”

    “李良堡说夜色太暗,派去的人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从身段猜测是个女子。”玉棠摇头道。

    石榴红了,皇城苑内榴花乱吐。大概是因为夏天暑热,尤其是晌午,日光毫不吝啬,铺张夺目的耀映宫廷,加深了颜色。一阵带着蝉声的热风吹起,使一切都似是浮翠流丹的画卷,富丽华美得不像话。

    翁斐派来了龙舆,接我过去一起吃御膳房新出的点心,翠云雪莓山药泥。我在车上坐着,今日只带了李良堡与木槿随行。见李良堡连续几天都心事重重、吞吞吐吐的样子,我终于趁人少,俯视着问他,“我瞧你最近几日总是欲说还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李良堡,你是怎么了?”

    李良堡犹豫片刻,终于大胆地叫停了驾着龙舆的车夫,然后对我道,“还请娘娘下车移步”

    豁?看来还真有事儿,而且事儿还不小?我行至朱红色宫道旁的石榴花树下,做出一副想摘花的样子,“都说石榴寓意多子,本宫很喜欢,多采撷几朵串成花环好了。”

    附近人来人往,李良堡明白我是在朗声掩饰,避人耳目,便自觉小声些,“娘娘,您可知道归乐公主去世的一夜,是谁去探望她了?说出来会吓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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