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城门缓缓打开。

    脱掉了鳞甲的老者一身单衣拱手拜倒于城门前:“刘堂奉命留守,阻挡太守多时。如今主家既降,刘堂无话可说,请太守治罪。”

    身后一行军士都跟着刘堂拜下身去。

    顾成却下马扶起刘堂,解下身上大氅披在刘堂身上:“刘老将军请起,老将军守备稳如磐石,顾某极为佩服。顾某虽以伐罪为名,却只对西陵一氏。老将军忠心为主,何来治罪之说。”

    刘堂起身拱手道:“刘某不过是百里氏一老卒而已,不敢当太守夸赞,只求太守莫要绝了百里一氏。”

    顾成握住刘堂的手,指了指江州城:“百里氏如今已属顾某治下,顾某又怎会伤害自家臣属?如今百里氏将巴郡交付于顾某,还需巴郡上下与某同心牧民。顾某欲以刘老为都尉,领三郡兵事,刘老意下如何?”

    刘堂面露惊愕之色:“刘某老迈,只怕不堪驱使,太守门下良臣猛将无数,为何……”

    顾成哈哈一笑道:“刘老有故汉升公之能,益梁二州无人可比。顾某可不是百里期,有能者便得重用,刘老莫要推辞。”

    刘堂愣了愣,又叹了口气,举揖拜倒:“既如此,刘堂领命,愿为主公牵马坠镫。”随后牵起马缰面向顾成单膝而跪。

    顾成大喜道:“有老将军在,蜀地已入我手!”也不上马,扶起刘堂,把着刘堂的手臂牵马并行走入江州。

    刘长青看得真切,心想命应该暂时保住了,也不敢说话,看收好降表的李丰抬手示意,便也跟着随行入城。

    却看见刘堂暗暗回头瞥了他一眼,眼中神色意味深长。

    而刘长青又一次看见黑底银环的大旗被降下,“长胜”大旗升上了城头。

    但这一次,银环旗并没有被扔到城下,只是随刘字将旗一起被士卒小心的取了下来,仔细收好。

    当晚,顾成在江州城关宴请巴郡望族,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模样,就如同这巴郡从未曾换过主人一般。

    刘长青并未在主宾席上,倒是与顾成的几个手下近卫坐在一桌,刀疤脸张绩也在其中。张绩与几人相互谈笑,没有人理会刘长青。

    刘长青已经几天没好好吃一顿了,左右眼下也不会死,索性便放开吃喝,也不瞧那些神情各异的眼光与指指点点。

    吃饱喝足后,几个近卫还在行酒令。刘长青悄悄起身退到院里,却见张绩也跟了出来。

    张绩指了指大院后面,刘长青不知何意,却也只能跟着。

    院后是茅厕,两人上前小解,张绩一边提裤子一边对刘长青说道:“百里世子……哦不,百里侯,你那伴当某已葬了,用的上好棺木。”

    刘长青一愣:“多谢张军候。”

    张绩递过来一个锦袋道:“这是你家的东西,如今既是同僚,某当交还予你。”

    刘长青就着附近火盆昏暗的火光解开锦袋的绳子,里边是那个刚见面就被张绩夺去的银环。

    刘长青一下子反应过来,双手抱拳道:“这是我家祖传之物,军候此恩不知如何报答。”

    张绩又扯了扯带疤的面皮算是笑了:“以前各为其主,以后却是同袍,谈何报答……如今某要守备江州,说不得还需枳候相助。”

    刘长青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枳候是指自己。

    虽然按郡志所录的历史来看,这后晋的侯爵估计不太值钱,但听起来好像还挺高大上?

    刘长青拱手问道:“这么说来张将军是要升官了?那要恭喜张将军了,将军有事随时吩咐便是,只是我一直在山里修行,百里氏故旧臣属却是一个也不认得。”

    刘长青还是聪明的,一听说张绩要守备江州,直接便从军侯改口称将军了。

    张绩哈哈一笑:“百里候说笑了,区区一部军司马,怎敢以将军相称。百里侯的生平某却是知道的,少年时便有聪慧之名,又进过刘氏族学,想来才学上是不差的。”

    指了指院前侍立的军士:“张某本是一小卒,手下也尽是这般大字不识一个的瞪眼瞎,听李令史……哦不,现在是长史了,说百里侯术数不凡,就怕百里侯看不上我等粗人。”

    刘长青心里一紧,一个曲侯,便能直接升任守备江州重地的军司马,这张绩明显就是顾成本部亲军头子,我一个降人,还敢看不上你?

    当下便谦卑作态:“张司马但有吩咐,随时召唤在下便是。”

    两人走回大厅,宴席仍在继续,主位上的顾成却已离席,门口李丰正在擦拭湿漉漉的长胡子,看来是饮酒时淌在胡子上。

    刘长青对李丰拱拱手:“恭喜李长史,长史可是醉了?”

    这李丰曾被称为“令史”,显然是东郡少府令,主管财务经济。张绩说他现在是长史,也就意味着李丰会执掌巴郡,那自然应该恭喜的。

    但李丰看起来却没有半分醉意,也没接茬,只摆摆手,转头对张绩说道:“主公在内堂等你们。”

    张绩与百里长青进入内堂,却见顾成将衣裳脱去了一边袖子,光着半边膀子随意的坐在内堂悬挂的地图下面。

    看见他俩进来,顾成招招手:“过来点,明日吾便与刘堂去往江阳,张绩,这江州可不能有失!”

    张绩肃然抱拳答道:“主公放心,江州天险,必不会有失。”

    顾成转头看着刘长青:“百里长青,某知道你可能心有顾忌,对顾某有怨。但百里期已死,若非顾某拿你,这益梁二州里怕是不少世家盼着你百里氏族灭。说起来,只怕顾某不是拿迫了你,而是救了你!”

    顾成将手边地面的一个盒子递给刘长青:“这是你百里家的封契,枳县的宅子已经毁了,但江州城关旁边还有个空置的别院是你家的,你去那吧。顾某受了你的血表便只管看你实心任事,不会疑你,你也不用疑顾某。”

    刘长青其实想得更透,若不是被张绩误会成百里长青,只怕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活不过三集。

    眼下虽然顾成不可能信他,江州上下也不可能看得起他,但自己要先活下去才谈得上别的,所以必须先默认百里长青这个身份。

    而现在顾成把爵位和房子都还给了自己,明显是愿意让自己做个老实地主。

    这回到封建社会当地主,不正是自己曾经最大的心愿么?

    于是刘长青颇有些真心实意的拱手:“顾……主公天下英雄,气度非凡。长青只是刘氏小儿,百里家的事本就与我无关,我倒还更想复刘姓。”

    顾成大笑起来:“哈哈哈……小子有些器量!不过,百里氏是太宰亲封的枳乡侯,如今百里姓已只余你一人,总归要让宗庙留一丝香火,否则……事已至此,你以后只能是百里长青。”

    说罢摇摇头戏谑道:“啧啧,乡侯啊,顾某如今也不过是个亭侯而已……”

    显然顾成对这种虚头巴脑的爵位根本就不屑一顾。

    倒是张绩,抬头看了一眼刘长青,神色颇有些复杂。

    刘长青点头作揖,他已经明白了,顾成需要留着百里氏的侯爵身份。

    因为顾成新占领的巴郡中,其他宗族世家本都是百里氏家臣,如今主家正式降服,那些家臣没有了作乱的名义,整个巴郡也就不太容易生事。

    而若是百里长青刚刚代表百里氏降服,便复了刘姓,这就意味着百里家被褫夺爵位灭了族名。

    那百里家的旧臣会怎么想可就很难说了,江州恐怕也很难稳定了。

    顾成饶有兴致的看了刘长青一眼,站了起来:“那刘堂是你从前的族亲,若非怕我杀你,想来他不会那么容易降我。如今说不得还有些许芥蒂,你可愿去劝劝他?”

    刘长青想起刘堂那回头一瞥,心想只怕这老头是认得正主的,肯定不是因为怕自己被杀才降的。但眼下却只得应下:“我这就去,必让主公如愿。”

    顾成挥挥手:“你且速去,明日刘堂便要随我去江阳,莫要误了时辰。张绩,江州水门能行多少大船?”

    张绩靠了过去,两人开始对着地图比划。

    刘长青回到大堂,身边已经无人监管,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又叹了口气。

    刘长青知道,顾成其实并不在意‘百里长青’,他只是想要收老将刘堂之心,以及巴郡的稳定。

    刘堂应该是出身于江阳刘氏。

    顾成想要的,显然是出身江阳刘氏,熟悉江阳的刘堂,能真正尽心尽力的为他谋得江阳郡。

    而自己被逼杀了西陵朗,已经是西陵氏的仇敌;

    献城投降之后,大概也是百里家旧臣眼中的懦夫。

    自己眼下无人无权无财,又身负百里氏之主以及枳侯爵位,却正如孩童捧金过闹市。

    反而是顾成的地盘上,自己还安全点。

    要想活命,便只能让顾成认为自己有用,让顾成能容得下自己。

    而且,还真得帮顾成灭了西陵氏,无论是不是被迫,自己杀了西陵族人向顾成献城,已经是西陵氏眼里的叛逆了。

    前路,只有一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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