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伯已至青苑,在外等候,不想长公主这么快便会来此。
此刻太阳已快落山,青苑中,太阳的余晖纷纷而下,落到孟伯身上。
昔日奉雪宴上,秣陵楚氏独子楚蘅芜白璧赋诗,宴至黄昏,无人敢近身打搅,霞光与白璧落在昔日的长公主眼中,最重要的是,昔日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落在长公主眼中……
赋诗完毕,众人读来,拍手叫好,又回忆起方才的霞光、白璧与白衣,故称楚蘅芜为白璧映霞,后年岁渐长,楚蘅芜为人端方,世中无二。
恰巧仲伯素有金堂玉马一号,故此楚蘅芜与其弟又被称为孟伯、仲伯。
如今看来,恍如隔世。
“蘅芜~已有多年未曾这般称呼你了……”长公主半是感慨地说道。
孟伯昔日哪里不晓得长公主的心思,可叹时过境迁,那日奉雪宴结束后,他本无所谓执着于葉启晗,如今回味一番,他又哪里好意思来执着一番云菁华?
孟伯一步一步地靠近,到了长公主身前,苍白的双唇微启,吐出一声叹息,悠长地仿佛浮梦一般,“菁华~”
还未说什么,已有泪光作祟,催促他们相拥而泣。
而年岁大了,断然又是做不出小孩子这般的举动,只有忍住泪水,看着罢了。
“菁华可看过《锁麟囊》?”孟伯忽然问道。
还未来得及回答,沈晚舟和敔笙便出来了。
屋内,易先生、非烟、百里罂与祁湛都在,楚归荑默默无言,却有一缕深重的凄凉,弥漫在眉际,凝结在心底,久久不散。
易先生让楚归荑靠在自己自己身上,默默听完了楚归荑关于林千尘一事的说辞。
“近些日子未曾顾及帝都状况,这……”易先生说道此处,便不知如何言语了。
同为女子,非烟便更能听出楚归荑的忧郁与愤懑,上前坐在床榻上。
“还淳便这般容不下一个侍妾吗~?”
楚归荑略微垂首,眉间颦纹宛然,声音幽苦,“都出去吧~”
话已然不知如何继续了,顾虑到楚归荑的身体,众人退了出去。
非烟观楚归荑如此见不得沈晚舟身边有别人,顿时心跌到了冰谷,一种无力感向她袭来,使她无法作为。
楚归荑心事萦怀,一夜辗转难眠,靠着软枕,拥被而坐,仍旧感慨万千,一直到夜幕沉了下来,沈晚舟都没进来过,只有孟伯与她见了一面,不知言语,只道魏国师已然拿住,商量了些办法便出了宫回了府,敔笙也不知在何处。
东宫内,王上终于推门而入,原本今日事多,本就不想来此。
可这与沈忱相像的女子在,王上也忍不住了。
待到走进,王上抬起她的下巴与其对视,只在一瞬间,她的眼中仿佛恢复了光泽。
王上一怔,轻唤声“阿忱~?”
她忽然对着王上含笑打量,一切皆如武德年间的东宫之景一般。
印在王上眼中的,是沈皇后青丝流泻如瀑,星眸含慵,容色娇媚,让自己心中不由得一荡,让自己在这幽深如海的宫墙之内多了几分慰藉。
“你不是阿忱,但有你也好……”王上兀自感叹道。
忽而,竟听到她应答:
“战王府的嫡小姐,原该与漠北左权最为相配……”
此句,二十年前,王上从沈皇后口中听过这一模一样的话,一摸一样到何种地步?
眼中神色、举止动作、语气语调、声音缓急……
现如今再次听来,不由得后背发凉。
王上如同二十年前一般,下意识地问道:“阿忱,说什么?”
如故般心凉,只可盼是自己听错了。
而她的答案像是被设定好了一般,再次听来,依然是钻心般的疼。
恰巧王上身边的老太监已将东皇剑与帝宸剑放置于东宫,她语至激愤处,拔出帝宸剑便舞了起来。
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剑,一招一式分毫不差地扎到王上的旧伤上。
剑罢,一切归于平息,她,归于呆滞。
王上自嘲一笑,拔出扎在心口的帝宸剑,自顾自地说道:
“皇姐说得对,阿忱的剑,如何在你这儿……你不是阿忱。”
一番对牛弹琴,王上也觉得难能可贵。
抓住她的手,转身推开一处暗格,拉着她走了进去。
越走越冷,王上的头发上已经凝了一层薄冰微雪,脸上愈发不悦,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敔笙便是大胆跟在后面,也未被察觉。
密道一直通下东宫花园下,其上是满院子的玉兰花,常年开放,无论寒冬酷暑。
白玉兰净若清荷尘不染,色如白云美若仙,微风轻拂香四溢,亭亭玉立倚栏杆;再有他色玉兰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亭亭白美人,须作昂头看的玉兰花终年不敢懈怠,季季有花,上有温室,下有寒玉,当年只为博得沈忱一笑,什么沈忱感叹几日花期短,飘零一地薰,在东宫全然不见。
沈忱言,“玉兰花凌霄瑶殿住,偶入人间,本色丰容吐”。
尤其是那娇色的玉兰花,穿着红装不许素,樱红桃艳空中怒,最得沈忱青睐,清雅春花妒中的清雅倒显得格局小了。
许是玉兰花久栽,这密道也散发着幽香。
敔笙记着沈晚舟的话,不便贪恋这香,终于忍着寒冷暗自观察到王上拉着她停住了脚步。
身体已然愈发寒冷,偷隙一望,敔笙只见一块寒冰之中冰冻着沈皇后的尸体,与沈晚舟所言一般!
她,并非是沈皇后。
敔笙来意依然达成,不便逗留,再者受不住这寒气,立马便转身离开。
青苑外,魏灵台要见楚归荑,林千尘拦不住她,托辞楚归荑已然入睡,楚归荑却听到了吵闹声捂着小腹打开了门。
简简单单的动作,仿佛抽掉了楚归荑全身的力气,她只靠在门边上,苍白的脸上藏下几次痛苦,才问道:
“灵台,何事?”
魏灵台究竟是魏国师唯一的女儿,魏国师究竟是魏灵台唯一的父亲,来意早已不辨自明。
她容色自若,上前几步,在楚归荑面前立定脚步,寒夜中有玉兰香萦绕,两人对视,轻嗅芳香,心中却一阵阵发凉,仿佛各自在心头凝上了一层薄冰。
楚归荑抬眸,青苑雅致如画,此刻却有一抹深重的凄凉,随着春风荡漾开来,挥之不散……
“楚氏、能否放了我父亲……”
楚归荑还正兀自感叹,魏灵台的声音便自阶下响起,而后夹杂着风与香缓缓传来。
楚归荑早知魏灵台会这般言语,准备了好久的说辞,正要开口时,却由衷不愿。
思绪沉浮了须臾,楚归荑轻挑了纤长的眉,眼波如水,柔柔地落到魏灵台身上,声音宁婉,不见一丝波澜,道:
“要我松手,灵台有何筹码?”
魏灵台唇边露出残月般微凉的弧度,随后一双眼睛直直凝望着楚归荑,眉眼间情愫横溢,隐约还透着一缕期念和憧憬,方云淡风轻地道:
“探花郎要何种筹码?”
楚归荑微垂眼帘,掩抑住心中的不舍,脸色又恢复成平日里的从容,重新开口道:
“利益。能真实打动我的利益……譬如魏灵台知道什么秘密,有关我、我父亲,还有魏国师……”
魏灵台本就天生带有一段矜贵清冷,不须刻意修饰,便已静静流转出来,即使是求楚归荑放人也是这般。
可她这些年来当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何日渐疯魔、不知自己萧叔叔是否安好,甚至……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一句荒唐如何概括,她生来不知为何而活,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只为研究早已没落了的道。
她这一生如何落墨?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她仿佛早就被人抛弃,因而她久不与人交往。
小酒馆一坐,接过那桂花酿……她,心动了。
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原以为会有达成所念的机会,她满心满意地见着她……一次又一次,无穷无尽的欢喜就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填满了魏灵台自己的心田,仿佛都要溢出来一般。
她看她讲学,偶遇她归家,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楚归荑总是不放在心上,现下挑明也突兀。
当下微微一哂,仰头望着楚归荑,点水双眸亮了起来,唇角舒展开明艳的笑,“探花郎,易先生的天枢阁知晓的你便知晓,探花郎还想要什么,还觉得我、知道些什么~?”
魏灵台说完,顿时觉得自己后背发凉,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一点儿秘密都没剩、一点儿筹码都没有。
楚归荑见她眸光明澈如水,也是头一回见到。
她不想放人是事实,不想伤她也是事实,可她贪的太多太大,妄想兼而有之,反而顾此失彼。
楚归荑漠然,还有身上有伤为由自持一二,魏灵台漠然,心中的感慨、失望、无助漫天而来,无声无息地将思绪湮没,再难平息。
久之,楚归荑将视线投到魏灵台身上,定定地凝睇着她,目光中漾出几许柔情、几许关切,声音温润,道:
“灵台、回去吧……魏国师的事不会牵连到你,人我不会放,别再四处奔走,春日里寒气中,仔细身体……”
楚归荑好像说了很多……
而魏灵台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楚归荑对自己现如今如此殷殷切切、关怀备至,自己明明肖想许久,现今只觉得身子发凉,有一股冰凉的寒意一直漫到了心灵最深处,难以止息。
楚归荑在原地不动,眼欲送着魏灵台离去,她眉间带着淡淡的轻愁,尚在病中,身体都显得清瘦了一些,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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