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大顺在漕工、盐改、西江航运、武夷茶脚夫之类的事上,其所作所为,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中上水平,总归就是挺操蛋的。

    但在黄河这件事上,确实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天花板了、甚至有点破了天花板的意思了。毕竟,不是封建王朝的王朝,也扒黄河、屠赣闽、拿汉口做燃烧轰炸的实验数据、建议外夷往本国城市扔原子弹。

    但毕竟封建王朝也就这样了,就算是天花板,也就那么回事。

    朝廷根本出不起那么多的钱。

    或者说,大顺百姓承担的赋税和压迫,并不是那点纸面数字。

    大明也好、大顺也罢,只看朝廷的纸面数据,确实税率不高。但哪怕后世,三五提留统筹的时候,名义上的“正税”也不高。封建王朝更不用提,自耕农以下,徭役、国课、地方摊派、修堤、漕运出工、高息高利贷、商人控制发钞权搞铜钱和白银兑换汇率、无能的官方调控无法平粜商人阶层在秋收季节压低粮价……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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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论上,如果说真有“完美状态”下的“募役法”,修堤什么的,便是富人出钱、穷人出力,似也可以。

    但,理论是理论,现实是现实。王安石的诸多改革,理论上都挺好,但就不说这个募役法,就是那青苗法,后世都无法解决小农贷款抵押物、以及小农的极高破产几率无法偿还、国营资本不肯下乡不愿下乡的问题。朝鲜国现在搞得变种青苗法,愣生生已经搞成了一种国营高利贷的还谷制。

    封建王朝的统治基础、组织力问题,是难以解决的。而精神力量,更是不可能在封建王朝出现。

    于是到头来,黄河问题,即便大顺的做法已经穿破了封建王朝的天花板,但整个过程依旧是依靠极致的压迫来完成的。

    从财政的角度上来讲,大顺能这样解决这件事,源于大顺的关税和工商税增加了、也源于大顺在北美“凭空得到了”上亿亩的平原耕地——这个上亿亩,并不是夸张的修辞方法,实际上说十亿亩、二十亿亩,才算是略微有那么一点修辞。

    如此,才能压得住实学的激进派,在不动内部、不在内部搞大变革、均田仁政的情况下,用一种类似和稀泥的折中手段来做成这件事。

    黄河的问题,是黄河问题。

    民族空间的迁徙,是民族空间的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刘玉在北美的布局,已经为民族赢得了至少五十年的窗口期。

    靠着金矿,其实不那么急的话,慢慢悠悠、自行前往、略加干涉、自然生聚等等,五十年后依旧可以拿到人口优势。

    但,这对此时活着的人,无甚意义。

    所以,黄河问题才难解决,才不好解决。

    关键就是清理出从开封到利津这上千里、十几里宽的无人区。

    把无人区搞出来后,挖坑、挖河、修堤什么的,虽然难,但可快可慢,不学隋炀帝非要干大事的话,慢慢来,借助大清河或者小清河原本的河道,问题也不大。

    好在,应该说,要感谢顺承明制,以及朝廷那种“君子远庖厨”的态度,使得对底层百姓的压榨一点不轻。

    这种压榨,降低了百姓的阈值期待。

    刘玉靠着分化法,将富裕地主强制迁徙到关东、让自耕农阶级跃迁、让贫下农获得土地生产资料的方式,总算堪堪稳住了局面。

    如果之前的基层没有压榨的那么狠,维伦德里此时看到的,便不是一张张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朴实脸庞了。

    总归,这件事,对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真要是走所谓民族的空间的路线,靠自由迁徙、金矿吸引什么的。说真的,欧洲才玩了几年私有制?才玩了几年私人铸钱邓通手段?才玩了几年豪强藩镇?真要是走这条线,而不是刘玉借势而行,西海岸要比东海岸还要魔幻,甚至要魔幻的多。

    豪强、地主、先来者、土客矛盾、屯地、邬堡、部曲、金矿私有……

    不用看别的地方,看历史上南洋的那些事,便能略知一二了。

    比如卖大米的天地会为了垄断粮食价格和金矿主血战。

    比如邦加锡矿自己发行“内部消费券”的劣质铅钱确保每一个劳工不可能赚到钱回家的封建赛博朋克公司风。

    比如澳门在大明尚未亡的情况下,组织胜利大游行,华人庆祝“祖国”从西班牙的联统中脱离。

    比如拿荷兰人的华人禁令吓唬同胞,敢不干活敢闹事就通报荷兰抓走去做苦工服劳役的神奇操作。

    等等、等等,如果刘玉不是借黄河这件事来顺带解决北美问题,而是把基础打下就不管了,那么西海岸日后发生的事,要比历史上南洋的事,魔幻百倍不止。

    至于现在,借着黄河这件事,刘玉也终于插手了朝廷其实最没兴趣的北美西海岸,在这里建立了秩序。

    但其过程,终究还是残酷的。

    王龙兄弟等自耕农,已经迁过来五年了。

    而这一批给他们做雇工的,才迁来不久。

    别看现在他们心怀希望、触摸着似乎触手可得的土地。

    但之前在大顺的时候,被压榨的也是够狠的,几乎算是极限压榨了,就卡在“莫道石人一只眼”的边缘。

    靠着扶桑有土地的画饼,这批人修黄河、挖堤坝,几乎是没有钱拿的。吃的倒是管够,高粱米,咸菜疙瘩,但钱之一物几乎没怎么有。

    好在靠着印度棉布产业在西非空出来的份额,顶着孟买、苏拉特、达卡等地的几次社会转型崩溃和混乱,靠着这里的棉布在世界贸易中的份额转移到了山东一部分。

    难得挖堤修河腾湖。

    女的纺纱织布把鲁锦卖到西非。

    借助鲁西地区的自然气候适合种棉花,以及基本完成的从济南府到胶东的简易铁路的运输,还有就是对其余地区的棉布运费加增管控等。

    总算是稳住了局面,虽然也还有抱怨,但最终撑过了最开始的艰难阶段。

    黄河的新河道已经正式开始挖掘、原本的梁山泊地区的调节湖也基本完工,一切开始步入正轨。

    当然,也是老天爷给面子,这几年不说风调雨顺,但也确实没有爆发大规模的不可控的洪灾。

    再加上之前运河被废,所谓“治黄必先废漕”的道理,自是正确的。废漕之后,黄河下游的防洪能力也上了一个台阶。

    总算是没有闹出来事情已经开干、结果黄河溃堤北决的事。

    大石山以西的金矿,也是卡着泡沫公司真的要炸成泡沫的心态忍受期之前,终于宣告了金山的存在。

    在此之前的五年刘玉靠着泡沫公司的筹款,钱都仍在了移民上,总算是在泡沫即将被戳破之前,靠着金山稳住了众股东的情绪,没有搞成第二个约翰·劳的财政操作。

    对大顺朝廷而言,这五年的泡沫操作,也是“赖掉”了好大一笔国债利息。靠着对泡沫的鼓吹,使得很多人当初选择了低价出售国债获取现金,大顺回购了一波,转了转手,抹去了好些利息。

    但对移民而言,大顺朝廷能给的现金支持,并不多。主力还是靠着民间资本的力量,通过大顺的管控和规划去完成这次移民。

    到五年之期结束、泡沫再不给点真金白银就要炸了之后的阶段……其实,说白了,就是大顺朝廷再把黄河河道无人区的迁徙百姓,卖成了劳工、“猪仔”。只不过买方,是大顺这边的投资者而已,买人口去那边挖矿、建房、开妓院等而已。

    只不过,这种卖,卖的有点巧妙。

    大顺靠的是对北美西海岸的“官山海”加“变种王田制”而完成的。虽然其实付款者,还是大顺的投资者,但在劳动者那边转了转手,所以究其本质和历史上的卖劳工、卖“猪仔”的黑暗也差不多。

    历史上,老恩称这些罪恶黑暗为“【隐蔽】的苦力奴隶制”。

    关键就在这个【隐蔽】二字,不看本质,是看不透这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的。

    这件事里,大顺朝廷就是“卖人”的一方。

    别看大顺朝廷似乎也没拿到什么钱。

    但实际上,如果按照完整的征田补偿、募役法等,把所有的徭役劳作都算成钱,其实要完成黄河工程,四五亿两真就未必够。

    也即是说,大顺朝廷的确没有拿到白银在手里,但实际上还是拿到了,是通过“卖人”的操作拿到了白银,只不过这个白银是“走账”的,并不是进了国库再花出来而已。

    故而,即便说,黄河这件事的操作,算得上是封建王朝的天花板级别的“仁政”、“民本”了。但也就是个封建王朝的天花板,本质上就是大顺朝廷官方在参与这场【隐蔽】的苦力奴隶贸易,并且靠卖人的钱,节省了迁徙和补偿费用从国库的支出。

    只不过,因为之前的压榨不轻、人地矛盾已然开始尖锐、中原地区人口激增等问题。使得这场苦力奴隶的贸易中,大部分迁徙者的心态,是充满希望且比较能接受的。

    北美的情况就是这样,得天独厚的农业环境,配上千余年的小农经济养成的意识,真的来了自是充满希望。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刘玉认为塞缪尔·亚当斯,是此时当世基督教文化圈第一造反专家的原因——不要谈具体的生活、要谈抽象的自由;不要谈具体的利益、要谈抽象的概念。把敌方抽象为一个罪恶的具象实体,但不要去谈细节,一定要避开细节,尤其是细节的讨论。

    当然,这对大顺的移民并不适合,这是文化因素。

    哪怕是历史上宗教味儿最浓的黄巾,大贤良师也得会点具体的东西、最起码不能过于抽象。

    比如,施符水。

    所以,整体上,到了这边的移民,此时还是比较稳定的。

    甚至不只是稳定,而是勃勃生机的一种心态。

    哪怕说,这件事本质上,就是一种隐蔽的苦力奴隶制。

    这和所谓民族性的关系不大,纯粹就是这边的农业技术和高炉铁技术点的太早,小冰期结束加北美作物东来,人口爆炸、华北生态崩溃、人均土地急剧减少之下的物质条件导致的。

    如韩丁描写的旧时代的苦难乡村,因为一棵树的树叶,一群人互相杀戮就为了抢夺一把树叶。一切魔幻的宛如地狱的场景,已然习以为常。

    大顺这边虽暂时还不至于如此,但底层的生活,也确实不如在这边做苦工、种土豆的日子过得好。

    维伦德里不是大顺人,也没有在中原生活过。他不可能理解大顺百姓的移民热情,也无法从物质层面理解这种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移民潮。

    毕竟,他出生在北美。

    物质决定意识,他自小就压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没有土地呢?难道不是只要肯劳作,就有的是土地吗?

    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区区3阿彭特的土地,就愿意迁徙至此。

    即便说,长大后,从理性上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但一些刻在骨子里的意识,让他理解一些东西,仍旧是很难的。

    在询问了一些关于这里的劳工在家乡时候的劳作和苦难后,维伦德里又问道:“那么,您说您的妻子,在家乡的时候,被集中起来生产棉布,以补贴家用。可是,在这里,我并没有看到种植棉花的。那么,您的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虽然,按照大顺的习俗,外人问自家老婆现在干嘛,是挺不礼貌的事。

    但鉴于吸了别人一支好烟,搓酒渣的雇工也就没有过于不爽,回道:“如今这边也在养羊、种亚麻。”

    “听说,从罗刹国那边弄来了一种梳亚麻的机器,之前在关东就有人用了。我那浑家如今正在工场里,学着怎么织亚麻和羊毛呢。”

    “听说,以前也没有棉花。既是会纺棉花,那么织亚麻、羊毛,料也不难。”

    “她织布,我做工。将来我耕田、她纺织。将来是有好日子的。”

    维伦德里点点头,对这件事越发的不太理解。

    法国是个重商主义色彩十分浓厚的国家。

    历史上英国更别提,什么所谓马尔嘎尼访华带来蒸汽机什么的,纯粹是压根不知道英国的政策,脑补出一个开明、无偿引领人类进步的民族勾画出来的。

    技术往外带,抓着是要杀头的。甚至之前连羊毛私自往外运,那也是第一次砍手、第二次直接挂十字架上风干的。

    美国的“工业革命之父”塞缪尔·斯来特,可是靠着脑子硬生生学会了技术,乔装打扮又找人伪造了农民的身份,这才把水力纺织技术带到北美的。包括后来美国一些地区的食物习惯,基本很少见羊肉,也和呢绒业重商主义政策有很大的历史关系。

    当然,此时整个欧洲的重商主义色彩都非常浓。

    重商主义色彩浓,也就意味着,殖民地存在的意义,是单纯的倾销地。

    然而,听这些人这么一说,似乎大顺在北美这边的政策,竟是要完全地鼓励工业发展,并没有设定诸多限制。

    至少,看起来,将来这里不但要酿酒,甚至还要搞纺织业。

    虽然这里种不了棉花。

    但是大顺朝廷却在这里开始鼓励养羊、鼓励种亚麻了。

    这也让维伦德里这个法国人,感到相当的不可思议。

    一个是,如果殖民地的产业能够自给自足,那么发展殖民地的意义是什么呢?

    另一个,便是他觉得,殖民地的自给自足,不是会促进殖民地的分离倾向吗?

    不过,如果不考虑这些,那么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从酒类的经验来看,如果大顺在这边也开始搞呢绒业、亚麻业,那么很快北美的纺织品,也会快速降价。

    和印第安人的毛皮人参贸易,第一是酒类,第二就是纺织品。

    在这个大顺的棉布开始畅销欧洲、在西非成就了哀伤之布恶名的时代,大顺纺织业的水平,那是绝对叫人信任的。

    即便现在看来,似乎这项产业才刚开始。但显然,有大西洋海岸的贸易先例,维伦德里确信,自己的公司,很快就不需要从法国本土购买毯子了。

    其实,他不能理解的原因,和大顺实学派评价英国说英国的政策是把原始积累作为目的而非手段的道理,是一致的。

    对大顺而言,北美市场现在连个鸡肋都算不上。

    而北美的移民政策,既然选择的是这种近世标准殖民术,其目的就是越过自然经济的兼并发展,一步到位直接搞资本主义制度。

    大顺希望的,是把内部的很多“过剩”人口,大量往北美迁徙。这本身就是大顺对北美的态度,泄压阀,而不是重商主义政策下的殖民地。

    虽然听起来有些反直觉。

    但实际上,在大顺的政策制定者那,认为“扶桑的人口越多,需要的迁民越多;反之,扶桑的人口越少,需要的迁民就越少”。

    扶桑将来变成什么样,在政策制定者看来,并不关注。

    把金子挖完、把银子挖完,之后,怎么能增加移民数,怎么来。

    至于今后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分离、会不会效赵佗故事什么的。

    在大顺这边看来,这都无所谓。

    大顺这边的人,以史为鉴,很清醒。离心是必然的,将来天下大乱的时候,这里指定要出事。

    所以,才很“恶趣味”地给取了个“新益州”的名目。

    移民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所谓的血缘的扩张,而是很明确地完成大顺的转型、完成长江黄河核心区的转型。

    仅此而已。

    这种转型,现在并不缺市场、也不缺原始积累,缺的是一个泄压阀。

    而想要快速泄压,这就很反直觉——北美发展的越快、资本主义的制度越稳固、产业越发展、人口越多,移民泄压的能力越强。而不是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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