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几天的雪在那日里难得停下,是个没有太阳的晴日。
院中银霜素裹,盛开的红梅立在枝头,为素白寡淡的冬日添了几抹鲜艳的亮色。
被服饰奴婢打扮成个大粉糯米团子似的傅椋,正在园子里吭哧吭哧地堆着雪人,冰凉绵软的雪粒在掌心融化,裹着里头的雪被团成结结实实的圆脑袋。
穆书夜提着烧得正暖的汤婆子来寻她,就见头重脚轻的团子在雪地里东倒西歪,他没忍住露了笑,就上前陪着她一道玩了会儿。
长身玉立的少年将正暖的汤婆子递去,又蹭了蹭她冻得通红的鼻尖,喂了块蜜糖,仔细叮嘱。
“阿椋待会莫要随意跑动,找不见人,有客上门,中午要一道用膳的。”
咂巴着甜滋滋的糖块,傅椋抱着暖呼呼的汤婆子认真点头,这些时日被养出丰腴的面颊上,凸出了包着蜜糖的白皙小包。
看着就令人心痒。
穆书夜没忍住伸手戳弄了一下,只觉指腹蹭到的那片脸颊又软又冰,忙赶着人回了廊上,不给再到院子里去了。
他走不多会儿,外头就下起了小雪。
傅椋换下被雪水打湿的绒鞋,抱着汤婆子靠在廊边,扎着双髻的头颅一晃一摇,在火盆的暖意熏灼下有些昏昏欲睡。
将她从半醒半睡的朦胧中吵醒的,是掐在面颊上冷冰冰的手,傅椋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就睡在这里了?”
月白绒袄的小少年蹲在她面前,头上戴了个护耳朵的鹿皮绒帽子,还没怎么长开的精致脸面有些眼熟,上头带着几分好奇和兴意。
“这脸倒是软乎的好捏。”
边说着,他手底下边又用力捏上两下。
被吵醒的傅椋一贯是有脾气的,蹙着眉头盯了他片刻,不晓得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但那只冰凉凉的手在她脸上捏来捏去捏得她痛,又不舒服,便也没去细想,究竟在哪里瞧见过这张脸,只觉讨厌得紧,啪的一下就抽开了那只掐在她脸蛋上的手。
带着些许困倦鼻音的嗓音显得有些黏黏糊糊,似刚采下的甜香蜜糖拉出金黄色的诱人糖丝,勾着人下意识滚动喉头。
“登徒浪子,好生不要脸。”
穆商言一愣,被抽打开的白皙手背登时就红了一片,有些火辣辣的发起了疼,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瞅着手背,似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表情就好像是天上飞过了什么样的鸟雀,尾巴一翘,从肚肠里过的脏东西,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手背上似的。
“你敢打我?还敢骂我?!”
一向尊贵的,从没叫除父皇母后外的其他人打骂过,小少年除了震惊,一时竟不知该拿出个什么样的反应来。
傅椋见不得他这大惊小怪的劲头,不过是打开了他的手又没打坏了他的脑子,谁叫他先凭空来捏她的脸,一看就是轻狂子,挨这一下也不吃亏。
她一向不同小孩子置气。
由着被拐卖一遭,见识过了,自以已经不是个小娃娃的傅椋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裙子,站起身要往前厅去,看看时辰,再有一会当是到午宴时,也不知义兄口里的客人是什么样子的人。
见这人一声不吭要走,白挨了一下的穆商言哪里能让,当即就撑着栏杆跃上廊中,小少年趾高气昂仰起头。
“本……我让你走了吗?”
傅椋有些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他,将将要充耳不闻视若不见地绕开来走,忽就被从后扯住了小袄的后领,拉了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身后的小少年托住她的后背,低头瞧她,嘲笑似的扬起半边长眉。
“喂,小丫头,我在和你说话呢?你的教养都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向叫人尊敬来尊敬去,从没被人无视过这般彻底的小少年到底有些不舒坦,但心下里头却不免又升起几分隐秘的兴味来。
好似除了父皇母后还有皇伯伯一家外,从没有人以这般态度来对他,在那些人的眼里,他首先是父皇的儿子,是盛朝的太子,其次才是穆商言。
尤其是他身边那些所谓的陪读和玩伴,从来都是一副恭敬嘴脸,若不是他无意间听过那些人在背后的议论,当真会以为他们将他当做挚友兄弟。
想到这里,穆商言勾起一个几分讥讽的笑来,又带着几分恶念的想。
这小丫头对他如此不恭不敬,说不准就是不知道他是谁,倘若知道了他的太子身份,可不得是要吓哭了。
就像那几个被他设计驱赶出宫的伴读,最后还不是被父母提拎着耳朵,声泪俱下的来同他道歉。
不过这小丫头长得漂亮,合他的眼,父皇又常说太子需得以开明大度服人心,介时就哄她来给捏捏脸罢,也不必闹到父母亲那里吃一顿训。
穆商言漫不经心的想,方才伸去捏脸的手指没忍住捻了捻,上头似乎还残余着仿若软糯甜糕般的触感。
猝不及防向后倒去,傅椋眨了眨眼,正要蹙眉发起脾气,却忽的愣了一下。
方才还不觉,此时从下往上望,直白瞧着那一张漂亮脸蛋,倒是能看出这张脸有几分像谁了。
她依稀听说过,义兄好像是有一位住在宫里做太子的弟弟。
这念头一起,傅椋那股子气性自就散去了,同义兄和义父有干系的人,她向来是一副好脾气。
“是你先动手捏我的,”自诩好脾气的傅椋撑住他手臂要站起身,耸了耸挺秀的小鼻子,皱着脸同他讲起道理来。
“不可以随随便便就捏陌生姑娘的脸蛋,那是登徒浪子的行径,就算你是太子也不可以。”
穆商言一愣,猛然睁大了眼,显然是没明白这小丫头既然知晓他身份,为何不害怕得瑟瑟发抖,反而还一本正经的同他讲起大道理来。
直到手臂上传来叫人握住的感觉,穆商言才从愣怔中醒神,下意识扫过去眼。
搭握在他手臂上的是五根葱白如玉,柔软纤细的手指,泛着莹澈光泽的指甲修剪圆润,带着胭脂桃粉,似如晚春枝头半开的海棠。
包着骨节的皮肉撑起微隆的白皙小丘,细若丝线般的青色脉络埋于其中,如雪中蜿蜒流向谷地的脉脉清溪。
少女的手又细又软,生得漂亮,一时叫穆商言看愣了神,心跳的几乎快了。
当真是奇了怪了,他往昔间也看过许多人的手,但从没有哪一刻令他这般不自在。
直到傅椋拉着他走了几步,方才趾高气扬的小少年才醒过神。
他有些懊恼,为自己盯着个小丫头的手看失了神而丢脸,却又控制不住将目光移去,偷偷摸摸往二人牵着的手上瞧。
牵着他的那只手又暖又软,他没忍住捏了捏,耳根不禁红了一片。
“干,干什么?你要带我……本太子去哪里?”
“当然是去用膳呀,”细细雪中,皓齿明眸的小姑娘转脸冲他笑,依稀能见得往后几分艳丽姿容的面上,带着雪吻过的红晕。
“你不是义兄说的客人吗?”
“你管谁叫义兄?我皇兄?那你也得叫我兄长,我同他差不了几岁。”
傅椋眨了眨眼,细想了一下,确实是这个理,于是轻声软语地叫了声哥哥。
话音落,却只觉手叫人牵得更紧了,方还见得几分愤色的少年满脸通红,结结巴巴放下豪言壮语。
“嗯,嗯,你,你以后就是我穆商言的妹妹了,我罩着你。”
那时谁能想再过那么十几年,她从‘妹妹’一跃成皇后了呢,倒也是造化弄人了。
傅椋眸中难得浸了几分温柔,不管是初见时骄纵的小少年,还是后来张狂明媚的少年郎,乃至如今愈发稳重却仍余稚气的青年,都不过是一个人。
是这冠花的寓意……
傅椋稍稍有些迟疑。
不过算了,管他呢,好看就成,反正穆商言也不会晓得。
再者了,她可是那家伙明媒正娶来的皇后娘娘,送个小冠又怎么了。
掏出一颗金珠子买下了冠,汉子喜笑颜开,临了还翻翻捡捡的,从摊子里找出可以与之配成一套的长簪送给傅椋。
旁观的兰絮倒是觉得这玩意远不值这么个高价,但见傅椋确实欢喜,也不忍扫了兴致,左右不过是件东西物什,买了便是买了罢,反正花的也不是她银钱。
又逛了一会,日头渐渐往西斜去,过了立夏后,白昼也愈发长了起来,明明快到酉时,天还是亮堂堂的。
傅椋正要往西看看那边的灯色点起来了没有,忽就听到一阵喧哗声响,她下意识闻声去看,见几个穿着皮毛麻衣,腰缠弯刀的人高马大汉子正拿着画像在人群中找人。
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每每有小主子独自跑出来贪玩,下属们总是操碎了心。
她看了两眼,扫过画像上样貌俊俏的青年就收回目光,对一旁唆凉粉的兰娘娘道:“我瞧着西边街口的灯亮起来了,应当是开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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