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起伏过大,短暂缺氧,引起颅内压增高,所以出现恶心呕吐症状。”

    秦医生见高瞻魂不附体,微微叹了口气,试探性道:“如果高先生想离开这里……”

    高瞻拉扯着红肿疼痛的喉咙,“我要离开。”

    秦医生闻言,百感交集。

    一开始将高瞻卷入严旬安的治疗,是秦医生出的主意,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目前,高瞻于严旬安而言是特殊的,甚至比朱云贞还要特殊,往日严旬安躁郁症发作,抑郁期禁止任何人在身边,狂躁期也是一个人在相较封闭的空间内肆意发泄过多的精力,她要求自我,独我。固然,她经常陪同着朱云贞,但这多数是出于她认为她需要她,而实质上,严旬安却是不需要她——她清楚的知道,朱云贞不会属于她。

    严旬安其实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源自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火热在她身上产生了激烈的化学反应,一方面,她性子淡漠,享受孤独,她认为出生时一个人,死亡时也孤零零,生与死的过程自然也不需要任何人陪同;另一方面,她又无比的渴望被极度热烈的爱着,渴望着一个完全属于彼此的人。尽管,她很少在他人面前表现出来。

    现在严旬安受了刺激,像寻着庇护所一般来到了公寓,朝高瞻发泄她的一切负面情绪,甚至还要拉着他一起赴死。

    从某种角度来看,高瞻已经达到了严旬安的标准要求。

    她连死都要拽着他一起。

    只是这份特殊以及其带来的巨大伤害,高瞻大概是不想要的。

    秦医生思忖至此,不禁向他解释严旬安此次发病的前因。

    严旬安的父亲严从南即将迎来知命之年,准备大办寿宴,见严旬安仍流连在外,迟迟不回祖宅,派了严斯竹过来“请”她。

    寿宴期间,有位人在花园见色起意冲撞了严旬安,被她当众亲自卸了两条胳膊,严从南因此将她关进了禁闭石室中半天,本只想小惩一番,却见她毫无悔改之心,一时震怒将她押进她母亲生前住的小楼。

    这幢小楼对于严旬安来说,大概是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梦魇。

    严旬安的母亲是严从南的第二任妻子,年轻貌美,天真无邪,对大她一轮的严从南一见倾心,煞费苦心,自以为嫁给了所谓的爱情。实则彼时严家发生了大变故,严从南只是出自利益与多方权衡娶了她,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们尚且没有太多温情,又何况这个理念不同、行事乖张的续弦,直到她怀了严旬安,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她由爱生恨,连带着对严旬安这个身上有着严从南血缘关系的女儿也憎恶了,严旬安自外公去世回到她身边后,就一直被其肆意虐待,精神上的□□上的折磨长达两年,直到她与严旬安的大哥,也就是她的继子的私情被揭穿,又被继子丢卒保车,她绝望之下在浴缸中割腕,亲自了结了自己。

    严旬安亲眼目睹了那满满一缸的血水如何溢出来,充盈整个浴室,然后漫到了自己脚边,甚至在母亲那黑黢黢、空荡荡的眼渐渐失去光芒期间,她看见母亲始终是笑着的,恶意又满是凄冷的朝她笑着,说着恶毒的诅咒:你们姓严的,都不得好死。

    可惜,自她不堪离世后,谁都活得风生水起。

    严旬安也不例外。

    但不幸的,唯一没有伤害她的严旬安患上了躁郁症。

    秦医生衡量了几番,说:“市那次之后,我一直都在给四小姐做定期检查,四小姐的情况已经好转不少,这次若不是受到刺激也不会出现偏激行为……也定然不会伤害高先生。但我可以保证,以后也不会发生类似的状况,高先生的人身安全是能得到绝对保障的。”

    其实最好的情况,是高瞻主动留下来。

    但显然,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一切皆是虚妄,秦医生方才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让高瞻改变主意。

    高瞻还是决定当晚就走。

    在此之前,被强行打了镇定剂、陷入沉睡的严旬安还没苏醒。

    钟鸣将高瞻送出门。

    钟鸣脸上被挠的伤已经止住了血,平素冷峻的脸,罕见的增添了莫名的神情,他说:“如果可以,别再过来了,别再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高瞻在喜欢、追逐严旬安这条路上走得多艰辛,钟鸣作为全程的唯一的观众,看得一清二楚。

    这句话将高瞻从刚刚那场无妄之灾中拉了出来,紧紧跟随喷涌而出的诸多情绪将他淋了个遍,他埋下脑袋,难过又难堪,眼眶发烫,烫得血液蒸腾化作了泪。

    颤抖的手死死攥紧行李袋的带子,高瞻闷声道:“谢谢。”

    回到学校寝室已经是深夜一点了,宿管阿姨很好说话,很快就开门让他进来了。

    第二天郑昭才发觉高瞻回来了,见他情绪不大对劲,小心翼翼的问了几句,高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说自己以后都住寝室。

    郑昭笑说:“也好,就要期末考了,认真复习考个好成绩,过个好年。”

    高瞻点头,半张脸埋进薄围巾中。

    之后的生活恢复了平静:高瞻考完试,高应怜又上来玩了几天,同她一块回家过年,新学期开始。

    在此期间,不知是被□□了或者其他原因,高瞻没再接收到与严旬安有关的任何消息。

    自然,也没再见过她。

    郑昭寒假回家一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说要创业,主要涉及软件开发,于是拉高瞻给参谋,并承诺将来的股东之一必有他。

    郑昭在□□方面浪荡又风流,对于自个的事业却格外认真,兴许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他商业敏锐度极高,做事周全,寒假短短半个月内做出的规划面面俱到,从资金的筹备、市场的调查、团队的组建以及各个阶段目标的实现步骤都安排得仔仔细细,甚至附上了突发情况的应对方案。

    这份规划充分有力的说服了务实的高瞻,他对待这份未来事业更加用心了,一得空就往郑昭在外租的“公司”跑,郑昭偶尔还会与他人交际或者应酬,他完全是两点一线。

    晚春初夏的一天傍晚,高瞻准备回学校,乘坐的不是平时线路的公交车,途中看到一树黄花风铃木,黄花风铃木的习性是先开花后长叶,在这个季节里枝头所剩的花已经寥寥无几,在新生鲜嫩的叶芽苞衬托下不堪寂寞。

    高瞻的目光始终落在花木上,可公交车还在跑,花木渐渐被抛于身后,直至完全消失的。

    一如旧人往事。

    可那些终其一生也无法释怀的人与事,又总会在他辽阔的岁月的缝隙中钻进来。

    还没到寝室楼,高瞻就发现了一些异常:不少男生三三两两堆在靠近寝室楼前边,有些人还指着他与同伴窃窃私语,眼中难掩羡慕与嫉妒。

    走近一看,果不其然,严旬安来了。

    也只有她能带来这种效应。

    快三个月不见,严旬安瘦了很多,白t恤在鼓噪的风中摇曳,孱羸身形如一枝枯瘦而极具艺术性的树桠,是的,这份羸弱丝毫无损她的美,反增添一丝易碎的脆弱美感,更令人惊心动魄。

    严旬安抬眼看向站在两米外的高瞻。

    高瞻垂眸,无声拒绝与她对视。

    严旬安向他走来。

    时间流动缓慢,周围的说话声也在消音了,高瞻听见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

    “我们聊聊?”

    严旬安伸出手,明明几根指头包扎着绷带的手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他却心里发怵,不着痕迹快速躲开她的触碰。

    严旬安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高瞻说:“车上聊。”

    车就在旁边。

    钟鸣将车驶至较为安静的校园一角。

    两人下了车,立在湖边。

    不知何处夜来香已经开了,晚风送来了淡淡的幽香。

    “你怎么不来找我?”

    略带嘶哑的声音如诉如怨。

    高瞻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那一晚并非不提就不存在,并非略过就被遗忘。

    那晚发生的事情给了高瞻足够的教训与阴影,即便钟鸣在身后不远不近跟着,高瞻还是警惕着,做好了她随时掏出一把刀捅他或者将他踢进湖的防御准备。

    他真是,怕她了。

    与此同时,高瞻又深感绝望:他以为在将就三个月的过渡期中,能够纠正对待严旬安的心态,他甚至为了不主动想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且近日来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可事实上,完全没有,方才见到她的第一眼,除了本能产生的恐惧的抑郁,他高高提起的心、攒聚了多日担忧都落了下来,心里踏实了。

    还有不合时宜的无望的欢喜。

    高瞻忍不住在心里斥骂自己:他不是为了她来到这人间的,他还有家人,朋友,学习,工作,生活中许多惊喜与美好,他不能为她一人忽视或者放弃那些,而且他也不应该。

    “远瞩,为什么不来找我?”

    走神之际,严旬安终于抓住了高瞻的手臂,他半截身子都僵硬了。

    “为什么?”

    严旬安身后湖面波光粼粼。

    高瞻深吸了一口气,“找你做什么?”

    “找我……我想要你过来。”

    高瞻沉默以对。

    严旬安歪着头端详他的表情,“你在怕我?”

    “那次,只是意外。”

    见高瞻神色没有回缓,严旬安抿唇,然后难以启齿的承认,“我生病了。”

    “只是生病了而已。”

    “现在我好了。”

    她又在说谎。

    高瞻了解过,这种精神疾病在短期内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连彻底治愈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你回来公寓住,”严旬安顿了顿,竟问起了他的意见,“行吗?”

    不知治疗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甚至还自我检讨了,“以后你去哪都行,只要提前跟我说一声。”

    “远瞩,跟我回来吧。”

    近似哀求的语气,泡得高瞻心里酸涩不已,但其中的异样又逼得他冷静。

    刚满十七岁误食药物无助呻/吟的严旬安,酒店浴室中自残的严旬安,校庆那晚与朱云贞起争执后独自一人的严旬安,医院里浑身是伤呼唤他的严旬安,雪夜悲愤走了千里的严旬安,还有往后无数个严旬安……每一个,每一个让他心生怜悯、认为需要安慰保护的严旬安,事后都会给他狠狠一击,直白告诉他:他的关心是如此多余,轻贱。

    伸出的手终究会化为拳头砸向他自己。

    他不愿再重蹈覆辙。

    “远瞩,远瞩?”

    严旬安反复的唤着他。

    无论是坦白还是请求,严旬安都是极不习惯的,尤其对象是向来受她压迫的高瞻,而他的默然更令她无所适从。

    高瞻抽出手,坚定道:“我不回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又抬头看他,眼里灰蒙蒙的,那晚她的暴戾有多重,此时细眉间的忧郁就有多深。

    源自她的不堪重负的难过,朝高瞻铺泻而来。

    短短五个字,让严旬安消化了很久,她眨了眨眼,像是终于接受了不如意的现实,无奈又惆怅,“这样……”

    高瞻看了她一眼。

    这时的她像一枝即将枯萎的花,一颗暗淡的星,微弱的光芒忽明忽暗,如同她断断续续呢喃的话语,“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你也一样……”

    她扔下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落寞的背影高瞻的眼梢匆匆掠过。

    高瞻不知怎么的,心脏骤然紧缩。

    高瞻抬头,眼见她前进的方向是小湖,一下子明悟,立即上前拉住她,“严旬安。”

    严旬安挣扎着要拨开束缚住自己的手,可高瞻没有半点松懈,如若松手,等会怕是要去湖里捞人了。

    “松开,你松开!”

    严旬安突然喊道,犹如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高瞻怔然,因为她满脸的绝望与难过,以及眼眶几乎盛不住的泪水。

    她总是这样,怒也狂风骤雨,悲也狂风骤雨,完全不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只让他被迫蒙头承受。

    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高瞻手背上,让他心里一阵钝痛,他不想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

    高瞻看向钟鸣,钟鸣无声的对他摇了摇头,方才即便他没有拉住严旬安,钟鸣也会出手。

    正是如此,高瞻才愈发觉得疲钝:他固然是知道钟鸣不会对严旬安放任不管,但情急之下,他还是来不及思考,只想着要确保严旬安安全。

    高瞻松开了严旬安的手,然后看到她失去支柱一点点滑坐在草地上。

    “远瞩?”

    “远瞩。”

    裤腿被扯住,高瞻再也迈不开脚步了。

    高瞻自暴自弃的折身回来,半蹲着看着严旬安,说:“你能答应我,别再像之前那样对我吗?”

    严旬安泪眼婆娑,怔怔的看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高瞻见她不答,心里微沉,径直去拨开她攥着自己衣物的手。

    “我能。”严旬安如梦惊醒,连忙答道。

    很多年之后,严旬安回忆起过去种种,总是能在任何事情,包括两人的矛盾与争执中发现高瞻真挚到几近奉献的爱意,她以前总认为两人最后能走到一块,全是因为她锲而不舍:无论前期强迫还是后期的纠缠,都是她一步一步的走向他,可这也离不开是他对她几乎是无底线的妥协,而这妥协源自他尽数付与给她的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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