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余景阳离开,高瞻与郑昭没在外逗留过久,毕竟高瞻在离开别墅时严旬安的有意无意依赖与恳求中,答应了她会尽快赶回。

    此时,时候尚早,距离晚餐还有段时间,严旬安等人都午睡醒来,在厅中等待着高瞻他们。

    起初,郑阳还会不时与严旬安搭话,他的情商不算太低,注意到只要话题围绕着高瞻进行,严旬安多多少少都会开一下尊口。

    就为了一两清越的珠玉落盘声,郑阳说得口干舌燥都在所不辞。

    高月坐在对面,静静旁观,偶尔在郑阳将高瞻的“私密”说得忘乎所以时,送去淡淡的警告一眼,甚至,还话里有话的轻飘飘说上两句。

    逐渐的,郑阳再傻也感知到了严旬安与高月微妙的对峙,两边讨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如此一来竟把他累得够呛,连连喝了三大杯水解渴后,他恹恹的没怎么说话。

    当高瞻与郑昭回来时,三人还处于诡异的默然中。

    “老公,你回来了。”

    严旬安第一时间端着迎上来,罔顾其他人听到这一声极其粘腻称呼的不适反应。

    方才受了来自高月的刺激,严旬安再无法顾及之前对高瞻谨言慎行的承诺,表现了出空前的殷勤与热情,“老公,我让人准备你爱吃的饭菜。”

    在有第三人的场合,高瞻对严旬安容忍度偏高,捧场的点了点头,“谢谢。”

    高瞻对再如何亲密的人都会道谢,以往甚至包括他的父母,所以这时并不会显得他与严旬安太过生疏,更不会被其余人把这当做他们关系不好的表现。

    至少,郑阳就不这么觉得。

    对于这一对男才女貌,郑阳是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随后众人到餐厅用餐,高瞻给严旬安剥虾,而严旬安趁其手还没擦净时体贴喂了对方一口饭。

    相当恩爱,十分养眼。

    郑阳默默腹诽:这狗粮吃得怪舒服的,就是有点撑。

    用完餐,严旬安就开始犯困了,高瞻见她揉了揉眼睛,将她送上楼,一直到卧室的浴室中,为了尽量避免她踩滑摔倒,他往浴缸中放了洗澡水,又将地板擦干,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她自顾自的要脱衣了,才离开。

    郑昭回房与妻儿视频,郑阳则去娱乐室玩游戏。

    高月则在等待着高瞻。

    高瞻知高月要跟自己说些什么,带她去了阳台,阳台前是几乎与夜色浑然一体的山林,晚间山风习习,一阵阵的,树林冥色轮廓随之隐约变动着,一脉孤寂与自由。

    苍穹北边缀着七颗相连闪烁着的星星。

    高月说:“阿瞻哥,看,北斗七星。”

    “我还记得,是阿瞻教我认识的星宿。”

    高瞻笑了笑,“嗯。”

    他幼时有段时间对天文极感兴趣,看了许多相关书籍,每晚都拉着妹妹一起“校对”知识,偶尔碰到了高月仨姐弟更充当起了小老师,不亦乐乎。后来爸爸在他生日时买回了天文望远镜,他惊喜之后哭着说要退掉,因为望远镜价格不菲,要给生病的妈妈交医药费,父母听了红了眼睛,妹妹不明所以也跟着哭,一家子度过了一个泪汪汪的生日。

    山风轻轻柔柔,拂乱了高瞻的头发。

    高月定定望着高瞻,说:“时间真不经用,转眼阿瞻哥你就要结婚了。”

    在远处沙沙作响的树林摇曳声中,高瞻的声音也被同化得浅浅淡淡,“是啊。”

    高月莫名鼻酸,“阿瞻哥,你期待你的孩子出生吗?”

    高月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但她莫名的,希望高瞻给出的答案是否定。

    意料之中,高瞻说:“当然。”

    高月沉默了。

    就算是曾经给他带来深重痛苦的严旬安,给他生的孩子,他也会期待喜欢。

    似乎为了进一步验证他的期盼,高瞻说:“阿月,应该会三个孩子,我会有三个孩子。”

    这是高瞻第一次跟人分享这个不太确定、令他在起初知晓时亢奋得几乎睡不着觉的消息。

    高瞻不由扬起了嘴角,像是得到了三个气球的小孩子,明晃晃的喜悦跃于这个已然多年鲜少情绪大起大落的男人脸上,矛盾却又意外的和谐,甚至可以说是动人。

    高月看着高瞻的笑容,心绪纷繁,她说:“是吗,那,那可太好了。”

    “阿瞻哥,你希望孩子们像谁?”

    高瞻一愣,沉吟片刻,如实回答:“像谁都好,只要他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顿了顿,高瞻说:“还有,懂得保护自己,不伤害他人。”

    就在高月觉得自己已经得到问题的另一面答案时,他又出声推倒了答案,“阿月,我才知道怀孕原来能这么辛苦,严……旬安心情总是变化无常,易喜易怒。”

    偏偏他有时候实在分辨不出来她到底是因他的冷落——相较于她想要的确实是冷落,还是纯粹怀孕的影响,他不知该如何控制安慰的度。

    这是一个“负担”,且称不上甜蜜。

    高瞻终于找到了个分享自己感慨、担忧和自责的人,与恰当的时机,一时间忘了此次交谈的重点对象是高月,“……摄入维生素与其他营养的量远远不及她跟孩子需要的,她最近常常腰酸背疼,有时还睡不着觉,今天还孕吐了,不知要持续多久,这才一个多月……”

    这些话重重的落在高月心里,使得高月怔怔看着高瞻。

    高瞻疏解了分享欲,而后才反应,以为吓到她了,安抚道:“也不是所有孕妇都会有这些反应,阿月,你别怕。”

    高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嗯,我知道,说来奇怪,我妈生阿文阿武前后,我才四岁,但我已经有些印象了,我记得她大着肚子打水洗衣服,半夜里还要起来去田里摘豆角,干完活回来喝了一大碗白粥就呼呼大睡。”

    高月说:“她就没什么不良反应。”

    “人的体质都是不一样的。”

    而人的命也是不一样的。

    “真好啊。”高月突然笑了笑,眼角窝有着微不可见的悲凉与讽刺,“阿瞻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恐婚恐育。”

    就算是方鹿松,她心里暗暗惦记着,但一想到与他结婚生子的可能,她就不由惶恐,不是因为她对他人品或其他方面的怀疑,而是她对结婚生子本身就恐惧。

    “前几天我妈打电话又催我回家一趟相亲,她苦口婆心,说我年纪大了,不能光顾着工作,要关心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我当时心情不好,听得很不耐烦,向她发了脾气,质问她为什么她的婚姻一地鸡毛却还敢来劝我结婚。”

    “即使有民叔,有阿瞻哥你作为正面的例子,我一想到我爸就反感婚姻,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性格存在一定的缺陷。”

    多数只能靠自己拼搏的经历造就了她要强甚至独断专行的性子。

    “我教育不了小孩,我会把我所受到的影响有意无意的加诸于孩子身上,并且,想到孩子将来会受到的或主观的或观、无法避免的或意外的伤害,我就更加不愿意去尝试了。”

    “阿月……”

    高月对高瞻笑了笑,这次是发自内心的钦羡,“但阿瞻哥就不一样了。”

    “阿瞻哥会是一个好家长、好爸爸。我知道阿瞻哥肯定也有考虑到我所说的一些观情况,但阿瞻哥仍然有胆量面对克服这些。”

    不光是因为被严旬安逼迫着,才走到这一步,也有高瞻始终饱含勇气解决恶劣的情况的原因。

    这份勇气,并非高瞻一人就能拥有的,是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中所有给他爱与鼓励的人一点点交递给他的,其中多次交递的是他的父母。

    阿德勒说: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高瞻低声道:“是我命好。”

    高月心里反驳:是严旬安命好。

    严旬安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起来时旁边的位置早已空荡荡,她快速洗漱完出去寻人。

    书房门半掩着,严旬安才走近,就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昭哥,你先去吃早吧餐,不用等我们。”高瞻说。

    郑昭:“你刚刚已经催着阿月吃了早餐,这会又催我,你是怕我给你跟严旬安当电灯泡,还是怕我瞧见你给她折腾的样子?”

    “都不是,昭哥你别想太多,没有折腾这一回事。”

    “是,没事,你这大早上不吃东西填下肚子,非要搁这写请帖等严旬安起来才吃早餐,不怕胃不舒服?”

    高瞻说:“还不饿,我没不舒服,看时间这会她估计很快就醒了,等下吃无妨。”

    严旬安突然想起她曾跟高瞻说,有人陪着一起吃饭她会心情好,吃得多一些。

    事实确实如此,但她更多的是想和高瞻相处。

    严旬安回过神来,见郑阳赫然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正好奇的歪头看她,她撇了他一眼,示意他离开,他却犹豫了一秒,蹑手蹑脚走近。

    书房里的郑昭又说话了,“诶,高瞻,我来之前,我妹就是跟你吃过饭的张晴晴,还记得吧?她向我问过你,我弟说漏嘴让她知道你要结婚的消息了,她想来看看,行不?”

    郑阳不知是因为偷听还是被她冷眼瞥得心里发虚,一直没敢抬头。

    高瞻不知外头严旬安单方面的压制,沉默了一会,说:“好。”

    “昭哥,抱歉。”

    “这有什么,得你情我愿的事情。”

    郑昭又说:“当然啦,比起严旬安,我妹肯定是你的绝佳选择。”

    高瞻没有出声,可郑昭接下来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行吧,我以后绝口不提这种假设……事已至此。”

    ‘滚’

    严旬安启唇。

    郑阳默默替自家哥哥承受了怒火,缩着肩膀,又蹑手蹑脚退开了。

    兴许是怀孕产生的激素等影响,郑昭向高瞻提的那一嘴,无限扩大,深入,令严旬安如鲠在喉,一上午都不得劲,即便高瞻陪同她用了早餐、午餐都无法消解。

    午睡过后,严旬安愈发心里惴惴不安,胡思乱想:一定是高瞻因张晴晴对她又起怨怼,所以现在更不愿同她亲近了。

    严旬安问了钟鸣,得知高瞻又去了书房,想必继续写字帖了。

    请帖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严旬安不会埋怨高瞻,却以此憎恨起了那些在此时显得十分无用、多余又碍事的来宾们。

    严旬安踌躇了半个小时,最终来到书房前,敲了敲房门。

    门内无人应答。

    严旬安轻手轻脚推门而进,高瞻正躺在软塌上,睡意深浓。

    桌上的请帖又摞得老高。

    她的动作放得更轻,无声靠近,蹲着高瞻的面前,静静看着这个对她起到安眠、抚慰和满足等一系列精神治疗的人。

    高瞻现在的睡觉姿势不似他面对她时一般规矩又克制,有着放松的懒散,左手放在腹上,右手向外斜横,犹如探墙的竹柏,在身子以外的软榻位置展露风骨。

    他身子仰躺着,却右侧着头恰巧正对严旬安,刘海有些凌乱,纤浓睫毛渡上一层柔和日光,同时在鼻梁上落了小片三角阴影。兴许空调温度不过分低,又兴许是他血气足,深眠时双唇竟比平时还要红润,较诱人胃口大开的樱桃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的唇珠微翘,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倔强与天真,两者和和美美,叫严旬安心中充实又口干舌燥。

    过了一会,严旬安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敛色屏气爬上软榻,小心翼翼抬起高瞻的手臂,顺势钻进宽阔且温暖的怀抱中,严丝合缝却又无比温柔的搭着窄瘦紧实的腰。

    “……严旬安?”

    略带沙哑的声音顺着胸膛,继而贴着脸传来,耳膜的振动与他胸腔的振动频率仿佛一致同步了。

    严旬安心慌了一瞬,抬头看高瞻。

    闪烁目光与压低的声音都在诉说着她的委屈,“我腰酸。”

    高瞻才苏醒,意识恢复运作得缓慢,只抓住了重点,本能的如常伸手给她按摩腰骨——其实给严旬安按摩的多数时候是医生,只是偶尔深夜里严旬安也会腰酸涩得醒来,这时候再去叫回到另一住处休息了的医生,难免会耽误一些时间,且高瞻认为,承受怀孕的痛苦不应该只是女方的事情,他必须应当承担起一些义务,所以跟着医生学了特定的按摩手法,陪着她醒来陪着她入睡。

    严旬安脸埋在他胸口上,恰到好处的温度与力度令她舒服得小小哼了几声。

    这是两人为数不多的能称之为安谧的相处时刻。

    严旬安为此深深欢喜与得意着。

    她这时延伸到往后的几年里都没意识到,能此刻可贵的平静并非她卖惨或者使其他手段便能维持得来,主要还是因为高瞻的主动适应与迎合。

    尽管,现在只是稀里糊涂的迎合。

    她乱糟糟、不得章法的爱与欲如同空气中的细小灰尘,随着时间的推移,让无论如何光鲜的外表都会蒙上灰暗。

    让她一如既往的受尽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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