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人?”桂木疑惑地放下碗:“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她们参加婚宴回来, 却见屋里亮着灯火,苍木便心知是桂木来了。
桂木日常住在踏鞴砂中心驻扎的军营处,只偶尔来苍木这里教她读书写字,还有看望梅。
此时已是深夜, 苍木担心他从踏鞴砂一路赶来腹中饥饿, 便去厨房下了碗刀削面。
桂木也不排斥这种异国面食, 呼噜呼噜就吞了个干净, 狼吞虎咽的姿态让苍木幻视那些心宽体胖的橘猫。
借着这个由头,她也正好将心中的担忧和盘托出。
“嫁人什么的?随你喜欢就好了。”桂木的态度出乎意料宽容:“幸福这种事情, 果然要靠自己来判断啊!你一直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或许对你来说, 想要什么心里已经清楚了吧。”
“我是个孤儿, 连姓氏都无之人,也无需有着绵延子嗣的执念,今生所望不过是看不得一些不平之事罢了。”桂木拍拍小女孩的脑袋,眼神很慈爱。
他忽然想起什么, 从怀中掏出一方包得很好的手帕递给苍木。
里头是一盒五颜六色的小烟花。
“今天一位朋友来看望我,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经营烟花店的哦。”桂木挠挠头, 又词穷了,只好干巴巴地问到:“你知道怎么玩吗?”
苍木点头, 很有礼貌地道谢, 转手就将烟花递给身后的梅。她自己又端端正正地跪坐好,像个成熟的小大人一样, 借着刚刚嫁人的由头继续话题:“除我以外……您对梅有什么打算吗?”
她的担忧不止是自己,也连同梅, 虽说桂木对梅的存在有些保护, 但这种情形又能持续多久呢?他总不能永远将梅护在这处。
保护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算是件美谈, 但要是再过几年,梅二十、三十了呢?
桂木又露出那种为难的神色,他扫了眼苍木身后捧着盒子的紫发少年,又垂下头叹息:“这种事,也不是我能觉得的啊……”
他虽然自己没给人偶取名字,却默认苍木用梅来称呼。
在桂木眼中,虽然自己并未明说,但一向聪慧的养女与其同吃同住,大概也发现了某些端倪。
“那难道就要让梅一辈子待在这里吗?”苍木声音很平静,因为她知道激动解决不了问题:“您能庇护十年二十年,又能庇护一辈子吗?”
“况且就算处于您的庇护之下,梅又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吗?”
这几句轻声细语却像是一击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桂木的脸上,男人捂住脸长叹:“再说吧再说吧……”
苍木不好再逼迫,起身收拾碗筷:“天色已晚,您早些休息吧,房间白日里整理了一遍,我去烧水。”
见养女绕开话题,桂木也松了口气,夺过苍木手中的碗筷:“我来就好,你们早点睡。”
苍木本来就不喜欢洗碗,此时也不跟桂木多推辞。
正值盛夏,日头很是毒辣,因此无需耗费太多木材来烧水,只将木盆打满,白天在太阳下晾晒,晚上就能得到一盆温水。
但踏鞴砂毕竟是海岛,淡水获取不便,苍木和梅日常不过擦洗身子,维持下必要的身体清洁。
晚上,梅照旧睡到苍木的被窝中,伸手去搂她。
苍木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太好,但现在天气太热,而梅身上永远清凉,抱上去很是怡人,因此口是心非地推拒几次,之后就不了了之。
她也曾换位思考,这大夏天的,要是自己每晚抱着个热乎东西睡,指定嫌弃,但梅似乎完全没这个意识。
苍木记得自己睡之前,梅歪在枕头上,注视着怀里的她,等她醒来后,第一眼还是看见梅在看着她,仿佛连姿势动作都未曾改变。
这本来应是惊悚的描述,苍木却没什么害怕的心思,她一方面觉得梅只是异于常人,毕竟从福利院那些弟弟妹妹的状况来看,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奇怪。
另一方面,梅要是对苍木有坏心思,一开始又何必去海里救她呢?让她直接淹死不好吗?
以及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苍木对梅时常抱有一种陌生的眷恋感,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但望见对方时,就好像在注视着自己血脉相同的亲人一般,想要不自觉朝对方靠近。
唯一的缺点只有无论苍木如何投喂,梅身上永远硬邦邦的干瘦,她吃下去的东西似乎都化作轻盈空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半点也没有长到身上。
苍木来到这里几个月,梅的身高长相半点也没改变,反倒是吃好睡好的苍木,不仅个子终于拔高了些许,连身体也开始逐渐发育。
她这段时间老觉得胸口莫名闷涨,晚上穿着轻薄的睡衣往下看,也能瞥到些柔软曲线。
这给苍木的日常行动带来很多不便,她又开始羡慕梅平平整整的身材,虽然可能有人会觉得这缺少女性魅力,但苍木本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胸一般不长他们身上,这些人自然不晓得它带来的麻烦。
桂木照旧留宿一晚,早上却没急着回军营,而是慢悠悠地在院子中练刀。
苍木不懂这些,身为门外汉的她仅仅能看出桂木的动作是一等一的干脆利落,无论辗转腾挪还是进退取舍都自有一番章法。
让人情不自禁为之喝彩,她鼓掌了,梅自然也跟着鼓掌。桂木笑呵呵地擦着汗,转过身来,定睛一看,手中的刀险些拿不稳。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发蒙,但问题已经脱口而出:“你们?睡在一起?”
“是啊。”回话的是苍木,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桂木,仿佛在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桂木想。
但看两个孩子浑然自若的态度,仿佛他才是多余的那个。
这样想来,既然是将军所制作的人偶,神造之物,未必要遵从凡人的世俗观念吧!
况且,人偶是男是女……也不好说。
但碍于自身的良心道德,桂木还是别别扭扭地走到帮梅梳头的苍木身边,旁敲侧击地暗示养女:“那个,苍木啊……”
“?”
“就是你不觉得,你们的年龄,两人睡一间屋子,有些不太好吗?”
苍木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是一回事,被旁人劝诫又是另一回事,她对此振振有词:“可是家里又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欸!”
她说的一点不错,这间房子统共两间卧室,苍木兼职医生后,另一间便兼具药房,现在桂木偶尔来住,也伴着各色药味睡在这间。
再说这种情况算不上骇人听闻,附近贫穷的人家常常全家包括牲畜们共用卧室,连带着饮食起居都在同一空间内,一家人睡在一起,那不再正常不过的吗?
就连桂木自己都有佐证,别看他身为目付寄骑,可前身也是小兵,从底层一路升上去的,士兵们几人睡一个大通铺的记忆,离他真没多遥远。
桂木的提醒被无形噎了回来,他纠结地看了眼自家养女与将军造物,神情犹豫。
不能说,他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种犹豫的风格本就不是他擅长,在挣扎片刻后,桂木果断放弃言语劝说,改为行动——
他一把拉住刚被扎好头发的人偶,将手中的刀递与他,示意对方和他对练。
苍木虽然不懂养父的思维方式,但梅多学一门傍身的手艺无妨,她便并未劝阻。
只有身为当事人的梅还愣在原地,不懂得刚刚发生了何种变化,他不舍地摸了摸苍木刚刚给他扎好的高马尾,眼睛下意识看向女孩。
“桂木要教你剑术嘛。”苍木轻而易举地给自己挽好简易发式,还能一心二用劝说梅:“你学一学也没什么坏处。”
她相信桂木自有分寸,很快不再关注这里,跑去忙活今日的早餐。
“别看了。”桂木没好气地朝人偶喊到,他现在心里总有一股子闷气,就好像自家的野猪拱了自家的白菜,吃亏的似乎只有自己。
人偶恋恋不舍地将视线收回,他又重新回到那种澄澈而放空的状态,只是这次不同,他的眼里剩下了刀。
起步、抬手、前挥——
明明是再朴实无华的动作,由他手中做出来,却多了几分异样的美感,一举一动之间都让人无法移开注视。
并非他握住了刀,而是刀自愿成为他躯体的延伸。
桂木默默收回刀鞘,他知道自己不用教了,也无所可教,眼前的人偶是天生的剑者,他的制作者曾是这个国家最好的武者和铸剑师,无论与否,那种惊人天赋已然被少年传承。
但人偶不清楚这一事实,他只感受到了一种新奇的愉快,像是得到了新玩具的孩童般迫不及待想将成果为他人展现。
“苍木!”
被喊到名字的少女从厨房探头,她下意识顺着出声的地方回瞧,顷刻间被眼前一幕摄住了心魄——
在这天光朦胧的清晨,少年正式握住了一把刀,他借着远处飘来的断断续续的渔歌起舞,天上地下都映照着淡淡的红光,遥远的海平面有炽热可爱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红得像踏鞴砂永不熄灭的炉火。
世界如此之大却又如此之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间续规律的潮水涨退,甚至厨房中火苗舔舐锅底,汤水发出的咕噜咕噜……但此时此刻,苍木只看得见听得见,如同人偶般美貌的少女,为自己起舞的身影。
她随动作而舞动着,跳跃着的发丝,她手中利剑咻咻的破空声……
苍木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个瞬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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