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把人放进来了。
毕竟梅的身份另有隐情, 无论何时,总要小心为上。
苍木冷眼看着身材瘦削的少年单手撑住窗沿,轻轻松松便整个人越过那道齐腰的屏障,身手利索地让人惊叹。
知道真相后再去审视, 果然能从他身上看到男性的痕迹, 这些痕迹就像白日里的星星一般,客观上存在, 但并不显眼。
人们注视着太阳时, 谁会潜意识记起这些微弱的光源呢?太阳本身就足够醒目了, 不是吗?
苍木以往被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唬住了脑子,才会懵懵懂懂将自己往对方床上送。
想起以往同寝同宿的亲昵互动,她就恨不得回到过去, 掐着自己的脖子奋力摇晃——“你清醒一点啊!那么大个喉结你看不见吗!!”
当时她怎么想?
哦!她想的是, 梅身材瘦弱,骨架也大, 这种地方自然比旁人显眼些, 甚至还怀疑过她是不是营养不良引起内分泌失调,从而导致雄性激素过多……
笑死了, 她还真情实感心疼过他那么久。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身为另一位当事人的梅还未意识到真相暴露,虽然刚刚被关在外面有些让人迷糊, 但苍木也很快就将他放进来了嘛——
他忽视此刻心里那个乐不可支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微微低头,伸手去搂抱面前的少女。
然后被一根抵住脑门的手指推回来了。
苍木瞪他一眼,警告道:“离我远点, 我现在气还没消呢!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大骗子!!”
生气?骗子?被推开的梅不自觉露出一个委屈且茫然的表情, 眼角下垂, 神情带着动物般的无辜感。
就像只被抢走骨头的小狗,无形的耳朵都低垂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头看着最信任的人类,舔着湿漉漉的鼻子朝对方小声呜咽。
苍木呼吸一窒,狼狈地扭身,狠下心来不让自己去看他的面容。
她发现自己太吃这一套了,更难以对那张昳丽的脸加以指责。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干什么,不知道很危险吗?”苍木努力将口吻装作不耐烦的声调:“先在书房将就一晚,明天我想办法让桂木送你回去。”
她走了,毫不留情地走了。
人偶看着被关上的书房门,有些失魂落魄,他走到那张留有少女体温的椅子上,把自己蜷缩在上面,随动作暴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伤痕累累,多是山径上肆意生长的杂草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的红痕,依旧经过时间氧化变得不再翠绿的草汁。
这些物品并不能给雷神的造物带来伤害,甚至无法划破他的肌肤,但却不可避免地让其感到某种药理上的瘙痒。
怎么会这样呢?人偶想。
“怎么不会这样呢?”心底那个声音在嘲笑他:“人类就是如此恶劣,目光短浅,肆意妄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一面,一旦发现自己受到欺骗便会毫不留情地报复,这种劣性根,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人偶沉默着。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呵……居然听到消息还想来见她,然后呢——”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满溢的恶意:“你真行啊,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从前不是把我视若无睹吗?为了她居然也开始请求我的帮助! ”
“结果呢!看看你得到了什么?质问,拒绝,冷漠……”散兵怒其不争,又因为这人是过去的他,所以夹杂着一股尤其的恼怒和愤恨,声音也冷寒得足以让人胆颤:“你这个愚蠢的家伙,简直无可救药,轻而易举就被别人勾得团团转!你怎么不去当她脚下的狗啊!”
“不许沉默!说话!!!”百年后的散兵朝着百年前的自己暴怒起来。
一直以来,他的自卑与自傲,他的狂妄同虚弱,都像是过往记忆中蔓延而出的某种藤蔓,随着时光的增长密密匝匝地将整个人裹挟。
而眼前的他,一开始这个新生的,纯白的他,并未有等同的复杂经历,也便没有了那层伪装,人偶在他自己的眼中,简直如同新生婴儿般无知袒露着,让散兵陷入到几近一种发觉自己赤身裸体的情绪中去。
愤怒、紧张、焦躁、羞怯……以及这些复杂情绪的根源——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散兵不愿去想。
此时此刻,他所唯一去做的只有恼怒。
尽管这种反应让他分外失控,却也直面自己的虚弱更好。
人偶对这道质问反应也是慢吞吞的,但碍于他们一开始定下的约定,他不得不开口:“小狗……她不喜欢。”
散兵要被气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击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这句话果真不假。尽管人偶的阅历不深,见识也贫瘠,但他内里那相似的本质,却使得散兵面对他时难免产生一种揽镜自照般的别扭感。
另一方面,正是人偶无知、浅薄,才能让他免于被纷乱的世俗所侵扰,能犹如动物追寻食物般的本能,用敏感的天赋去看破人类内心与言行上的矛盾。
他的思维往往是直线的,甚至因着无心的原因,连思考都是困难的,因此有时连直线也够不上,全凭动物般的本能去行动。
桂木,告诉自己,她没办法,回来了。
但是想见到,怎么办?
去找。
天太黑,不认识路,心里的声音提出帮忙,答应要求。
见到苍木,被拒绝。
再往后的思考,对于他的小脑袋瓜,未免有些超出范围了,于是他依循本能,蜷缩在这方椅子上,不是伤心或是难过,而是陷入一种停机般的思考状态。
至于心中那个声音的问题,他按照要求回答,但不知为何,声音似乎更加生气了。
为什么呢?人偶想。一定是他的损坏加重了吧。
对于人偶来说,这似乎是个万能回答,一旦自身出现未知的谜团,总能归咎于机体的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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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兵很少被气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他所在意的人,在乎的物,都很少。
而不巧,人偶偏偏在这个小小范畴里占据了大半,四舍五入,堪比对他的特攻。
虽然被创到了,但现在有了足够的进展!
散兵在这些天陆续和过去的自己争夺力量,但碍于他目前的状况,处于弱势的总是他,心智如同稚子的人偶永远能轻松镇压身体的“异常”。
但人偶的弱点过于明显,他太在意那个女孩了,便使得散兵有了可乘之机,从听从到回应、到指示、最后是间接掌控,散兵在短时间内利用了他所能利用的一切。
人偶不是很在乎那个女孩吗?那顺着他的焦急,引诱他前去探查,等遇到困难时,他便能也只能听从“自己”。
诡计多端的执行官引诱他答应自己的条件,在他所需之时,人偶便要依从他的命令来回应自己。
或许距离完全掌控身体还有段时日,但有进展总是好的。
“还在想她?”在不知多久的沉默后,散兵率先开口了,毕竟掌握主动权的不是他,如果他不问话,“自己”大概会一直维持着这个姿态。
“她不会来看你了。”散兵低声道:“知道难以接受真相的人类就是如此,逃避,不去面对,就能欺骗自己‘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别想也别回忆,日子照样过下去了。”
人偶依旧面无表情,但随着心底的声音,他抱住膝盖的力度越来越大,蜷缩的姿态也越来越佝偻,散兵知道“自己”在听。
他恶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心底回荡:“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另一道更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执行官的絮语,将其压过。
绷着一张脸的苍木端了碗面,推开书房的门。
她将托盘放到书桌上,像是根本没看见椅子上还有个人,自顾自道了声:“吃饭了。”转身便想离开。
“苍木。”
梅喊住她。
苍木停下了。
背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有一具温暖地身躯贴上来,小动物般搂蹭。
不要心软。苍木想,这些都是他诡计多端的一部分,黑心黑肺的大骗子,最习惯于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来骗取同情,谋划利益。
一旦遇到如今这种东窗事发的局面,就开始动摇身为受害者的坚决,用美色来减轻刑罚。
没错!就是这样,她已经看穿了这家伙的真面目,她的内心可是非常理智以及现实的,必然不可能心慈手软。
苍木冷酷地回头。
梅眼角泛红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因她回头的动作带透露几分喜悦,但似乎是看到了她冷淡的神情,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忐忑。
救命!他现在好像一只犯错被打后来试探主人的小狗。
他的红眼尾似乎是天生的,这也是误导苍木的一项重大判断,毕竟她也没见过哪个男的搞红眼尾。
但不得不承认,这副装扮的确很适合“梅”的面容,在一片懵懂与单纯和善的五官氛围中,透露几分柔媚与诱惑。
即使得知真实性别的现在,也依旧不违和。
算了,虽然这家伙长得漂亮,但看他这脑干缺失的模样……他真的知道性别不同意味着什么吗?
苍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领着黏黏糊糊的紫毛萨摩耶回到座位上,面上不显:“吃吧,我守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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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木现在对于梅的观感很复杂。
在知道真相前,她一直对于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甚至由此引发了连自己都不愿细思面对的某种情愫。
被桂木告知真相后,比起心里被背叛的大片愤怒与悲痛,也许某个小小角落也传来了些喜悦吧。
那股亲近感依旧没有变化,只是苍木很难再顺从它了。
刚刚听闻真相时,她震惊到无法思考,不知为何,桂木所说的这个真相,苍木从听到那一秒便从心底相信了它的真实性,就好像本该如此,只是从前被什么魇住般没有意识到。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手上进行着本能的机械性动作,脑子却在痛苦地回忆着相遇时的点点滴滴。
苍木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并不讨厌梅,即使在得知他隐瞒真实性别时也是如此。
回忆起从前的相处细节,那些过于亲昵的互动,苍木更多的只有——
愤怒。
被欺瞒了真相的愤怒。
她一整天都在思考着对局,如今终于厌倦了那些猜想。
“我该问问他。”苍木想:“那些因缘际会的误会太老套,我更想当面跑到他面前,质问一切的由来。”
“如果他有意且恶意的,那就朝着他那张漂亮脸蛋狠狠地来上一拳,等攒够钱后自己远走高飞。”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哼,暂且听听理由吧。”
苍木是如此想的。
也或许是老天听闻了她的想法,当晚就将人快马加鞭地送来会面。
但无论之前的想法有多理智,真正见面的那一瞬间,从心口涌上的全新感觉,名为“委屈”
她明明,那么的……那么的相信对方!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是骗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告知彼此的吗?!!
她又被男人骗了!!!
咦?为什么要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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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苍木看着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吃饭的紫发美少年,心里将之前梅故意隐瞒性别占她便宜的猜测默默划掉。
不是她歧视。苍木想,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缺心眼”“傻白甜”“笨蛋美人”的梅。
她之前是被魇住才怀疑这家伙有那个骗人的心眼吧。
苍木扫过对方身上的细节,肢体上的痕迹,凌乱的长发,破口的衣服……
这小笨蛋是不是悄悄沿着桂木来的痕迹跟过来的呀??
她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翻出药水:“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梅没听清:“??”
“夸你呢。”苍木没好气:“夸你是个大聪明。”
“呵。”散兵冷笑:“阴阳怪气的聒噪乌鸦,她在讽刺你呢,别信。”
梅乖乖在心里应一声:“好。”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悄悄在心里抒发喜悦:“苍木,好喜欢!”
散兵:……
他就不该掺和这俩怨种之前的爱恨情仇。
另一边,苍木还在小心给梅涂药水,但她惊奇地发现,梅身上痕迹很多,却并没有伤口。
啧啧,这就是笨蛋美人不会受伤吗?
苍木把药水收起来,替这家伙梳理长发。
“告诉我,你是男性吗?”苍木握住了梅的长发,他的回答将决定一会儿迎来什么样的力度。
要是敢骗她——
但梅听到问题,迷茫了一瞬,缓缓开口:“是,不是,是,不知道……唔。”
果不其然,他对自己的性别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了解。
意料之内,苍木并不气馁,开始询问别的问题。
她本想继续问梅性别方面的问题,话到了嘴边却忽得止住,转为问道:“梅对自己的来历还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大概问到点子上了,梅久久不说话,苍木低头去望,才看见他一脸纠结。
想告诉她,但桂木说,不可以告诉……
人偶陷入了为难。
苍木一看他的表情,便猜到了些许,她端端正正坐在梅的对面,伸手捧起少年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是有人不让你说出自己的身世吗?”
梅点点头。
“但是你想告诉我,所以在犹豫。”
梅拼命点头。
“既然如此,”苍木很快想到对策:“如果你不说,我自己猜出来,就不算违反规定了!”
梅的眼睛亮了起来。
简单,苍木胸有成竹,这不就是“海龟汤”吗?
咦?海龟汤是什么?
这点违和之处很快如同之前种种,被苍木下意识忽视,转而向梅仔细解释规则:“那么我现在来提问,你用摇头点头来判断提示对错,好吗?”
梅乖巧地应了“好”,随即又改为点头。
“你的身世很特殊,并非正经的贵族出身,但家族很显赫。”
少年思考,坚定点头。
“不让你说自己身世的人是桂木。”
毫不犹豫,点头。
“桂木知道很多,他不让你露面的原因之一是担心有人认出你?”
点头。
“认识你的人……就在这个营地。”
梅迟疑了,但他最后还是点头。
“规模缩小了,那就用排除法,熟悉大贵族又熟悉桂木……是目付御舆长正吗?”
梅点头。
原来如此,御舆家虽说破败了,但到底曾经出身显赫,御舆长正还是认识不少贵族的,出身不太光彩的梅……桂木是担心他被抓去做小姓吗?
咦——感觉御舆长正至少不是这种人。
等等,之前她的推理都建立在“梅是大贵族的私生女”这个基础上。
但是,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加深,苍木发现这里虽然是类似中古时代的霓虹,某些风气却开放了很多。
加之,如今的梅性别转化,那么,比起“私生女”这个猜想。
梅更有可能是——“呃,你是因为某些继承权的纠纷问题而被流放或者囚禁的顺位继承人吗?”
这次,轮到梅大力且不假思索地点头了。
不、不会吧。
苍木傻眼了。
她该不会被卷入什么稻妻大贵族的继承权斗争里去吧。
这个世界的大贵族……嘶,在神明存在的世界……神权、武力——“那个,我礼貌性问一下,没有不尊重人的意思。”
苍木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你是正常人类吗?”
摇头。
“啪嗒”,梳子掉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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