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薛林远光第一个晚上就惊醒好几回,回回是看到凌燃安然睡着,才舒了口气。
就怕这小兔崽子晚上又睡不好, 薛林远迷迷糊糊地想。
凌燃其实也在琢磨自己到底怎么想的。
自打在f国站之后,他之前一直拿前世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用种种负面的情绪暗示和鞭策自己。就像是不断加压的天秤,虽然会把成绩短时间地快速拔高, 但加重到极致,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自己也很难预料。
会穿回去吗?
亦或者说,就像谭庆长吓唬他那样, 再也不能滑冰?
凌燃自己也不能保证。
如果是前者, 他也许还能在退役之后继续各种冰演, 也许有人来看,也许没有人来,但到底,他还可以站到冰上。
如果是后者, 那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像是迷了眼, 偏执在心灵迷宫里一遍遍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前路。
直到眼前的遮蔽被人挥舞着蛮横怒气暴力打破, 没有浮云遮眼,眼前才开始渐渐变得清明。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这里,他还站在冰上, 未来就有无限可能。
至于其他, 用训练和成绩来说话吧。
考虑太多遥远的, 暂时触及不到的事, 只会压得他再也跳不起来。
倒不如放下,用积极的心态去迎战未来的所有难关。
即使痛并快乐着,这是他选择的路,他就一定会一步步地攀上最终想要抵达的巅峰。
整整两天的完全放空,凌燃终于调整好心态,第三天就回了训练中心。
薛林远站在门口等着呢,见凌燃回来,脸上就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可算回来了!”
凌燃忍不住眉梢一挑,“薛教是怕我跑了吗?”
薛林远试图想接过他的背包,却被少年拦住,双手没地放,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你跑,你往哪跑,你跑哪,我就上哪找你去!”
这话听得耳熟。
凌燃不由得想到,前世有一回,他年纪还小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叛逆期到了,因为薛林远被临时借调去培训其他学生,别的教练给他安排了太过繁重的训练任务和严苛的忌口要求,狠狠地置了一回气,气鼓鼓地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吹风。
薛林远接了电话就赶回来,找了一天才找到他,找到他时候,就说了这么一句。
自己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好像什么都没说,就乖乖跟着薛林远回去,然后就被无情地罚做了五十个俯卧撑。
但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他终于也是有人惦记的人了。
凌燃跟着薛林远往中心里走,心里还在想着从前,然后就对上了……其他选手仿佛震惊过度的眼神。
甚至有几个人,看见他,就一路狂奔地往里跑,一边走还一边嚷嚷,“凌燃回来了!”
很夸张,很兴奋的样子。
凌燃当时就愣在原地。
他是变成了什么洪水猛兽吗?
怎么一个个的见到他就要跑?
他下意识地看向薛林远,对方就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纠结无比的神情。
“我也是回训练中心才知道,”薛林远组织了一下语言,“谣言越传越离谱。”
“一开始说你是不小心摔倒了,然后就是你摔断了腿,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变成你被谭教打断了腿……”
打断了腿?
凌燃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怎么能传得这么离谱!
这明显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会有人相信?
怪不得刚才那些人看见他就跑,眼神还不住往他腿上瞟,感情是以为他被打断了腿,没想到他还能站起来。
凌燃:……
他有了个不好的猜想,“很多人都听说这个谣言了吗?”
薛林远叹了口气,“上上下下都传遍了。”
他现在转身就走,还来得及吗?
凌燃忍不住地扶了下额,露出了一个牙疼的表情。
就被迎面跑来的薄航狠狠地抱了一下,对方似乎十分激动,也顾不得之前还在单方面的跟凌燃置气了,整个人激动到语无伦次。
“你小子,还活着呢?明哥天天问我,我都不敢吭声,也不知道哪个家伙泄露了消息,明哥听说你腿断了,气得当场改签了机票,正要回来跟领导投诉呢!”
凌燃这头被一大堆人突如其来的误解和善意包裹得焦头烂额。
薛林远在旁边看着,却觉得少年满脸头疼时反而露出了鲜活的表情。
凌燃回来得很快很及时,让谣言不攻自破。
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他身上。
原因很简单,今天下午就是队里的第一次小测。
既然是测验,一定会打分。
凌燃被扣掉35分,只剩下65分了,万一他在今天下午的测验里表现得不好,再被扣掉几分,那不就是不能留在训练中心了吗!
凌燃昨天才出了事,他还能表现得好吗?
要是他作为青年组的冠军,却在集训队就被淘汰,这不是开玩笑吗。
排队抽签的时候,很多人都忍不住偷偷投来目光。
关心,好奇,幸灾乐祸,忧心忡忡,什么样的都有。
可凌燃只是穿着自己的训练服,坐在椅子上仔仔细细地擦拭检查着自己的冰刀,腰背挺得笔直。
任由所有人的目光打量。
少年垂着眼,神情认真得好像在发光。
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看着,就扭过了头,感觉好像心里被什么刺了一下,或许这就是名之为自惭形秽的情绪。
那些关心挂怀的目光则是凝在凌燃身上,渐渐得就对他生出信心。
凌燃那么厉害,应该能行的吧?
不少人心里暗暗点赞。
连夜飞回来,还拄着拐的明清元在薄航的搀扶下在栏杆边看,勉强松口气,“凌燃看上去很平静啊。”
薄航知道的多一点,“比前一阵子看上去轻松很多。”
明清元有点懊恼,“该不会是我受伤的事影响到他了吧?”
要真是自己的错,他这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只是有点病急乱投医,看着凌燃格外高兴热切了点,但也没真想过直接把担子交给一个还没有升组的小选手啊。
薄航一开始没吭声,他想到凌燃微微变形的右脚踝,想了想,才说,“我也觉得他训练得有点太上头了。”
才十五,脚踝就变形了,以后可怎么办,运动员的伤病种类多着呢,不爱惜自己,早晚要轮流来个遍,他师兄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薄航隐晦不满地看了明清元一眼,就被对方气呼呼地锤了下,“你小子,看我干什么!”
薄航才不怕他,抿着唇不服气,“你还说凌燃,我瞧着你们俩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拼命。
明清元被噎了一下,咳咳两声转移话题,“看看凌燃一会儿的表现吧。”
薄航有点担忧,“他前天才进了医院,还能发挥得好吗?”
明清元却很有信心,“他来都来了,肯定会拼尽全力的。”
凌燃只要站在冰上,就肯定会尽全力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楼下的少年并不知道楼上有人正在迫切地期待他的表现。
如果知道了,大概也会对明清元笑笑,权当是赞同他的话。
他跟薛林远说过,不会再丢掉一分,绝对不是说假话。
他会努力做到,尽全力。
凌燃抿抿唇,往冰场走去。
集训中心现在剩下的队员不多,也就二十出头,中心的领导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干脆办成内部选拔赛的模式。
为此,他们还开放了一个比较正式的场馆。
制冰师早早来过,推着机器将整个冰面重新平整一遍,钢筋铁架上悬着的大灯也全部打开,将雪白的冰面照得晶莹一片,就像是与世隔绝的世外空间。
凌燃在冰上热身的时候,转了转手腕,腕关节就发出清脆悦耳的活动声。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从肺里呼出热气就化作白雾。
室内其实温度有点低,但他上冰前充分活动热身过,倒也还好。
甚至会觉得迎面而来的风有些凉爽。
东三省每年十月就开始供暖,地热加暖气片的加持,室内的温度甚至能飙升至二三十度,有时候穿着短袖都还需要开窗透气。
这对于气血充沛,在冰上冻习惯了的花滑运动员来说,反倒是一种折磨,太闷热了。
所以上了冰,对常人来说有点寒冷的温度,反而刚刚好,熟悉地甚至让人觉得,这种凉爽的空气里都带着清甜的味道。
凌燃在冰上逆时针滑行,找寻着感觉。
如果让他形容,在冰上的感觉很像是在飞行,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滑出很远。
少年三天没有上冰,重温这种畅快,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与活跃。
练习的时间很快过去。
九位裁判已经就坐,屏幕上也打开了花样滑冰辅助评分系统的界面。
按照抽签顺序,凌燃排到了倒数第二。
简直是难得的好运气。
薛林远也不由得感慨,“要是正式比赛时有这么好的运气就好了。”
“短节目拿到第一,就可以在自由滑最后一个出场。”
凌燃嘴里说着的是事实,却更像是在说着他的目标。
薛林远就趴在挡板边笑,“再热热身,还是先看看其他人的节目?”
这次集训来的不止有青年组的选手,还有不少成年组的选手,甚至来说,成年组的选手才是占了大多数。
凌燃想了想,“先看看比赛吧。”
成年组的选手很多,他如果打算升组,将来最先对上的就是国内的这些选手们,就算不打算升组,在场的青年组选手们也是国内排在前列的那一批,也有对上的可能。
观察一下未来的对手,也是运动员必修的功课。
凌燃不经意地一瞥,就看见秦安山摇着轮椅也滑到了冰场边,见他望过来,就微微露出了个笑。
大约也是来观察国内男单现况的。
凌燃弯腰套上冰刀套,往场边的观众席走。
最先上场的,是他的队员焦豫。
这个沉默寡言的选手跟凌燃同岁,个子比凌燃矮了一头,瘦瘦小小的,训练起来跟罗泓一样总是很认真。
他的节目是一首节奏激烈的战争进行曲。
焦豫在冰上跳跃,他上来第一个跳的是3s,难度不高,在场能留下的,不少人都能拿得出来。
凌燃却忍不住多看两眼。
主要是,焦豫的跳法有点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呢,一般跳跃的圈数越高,对跳跃的高度要求越高。跳得不够高,不够远,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太短,怎么可能转够圈数。
而且,如果跳得足够高的时候,其实能够在空中短暂地停留一下。
这种滞空感,在视觉上的效果非常美,也有利于节目的表现和调整,卡卡点合合乐什么的。
凌燃之前在华国站表演滑的时候,就跳出了一个延时的一周跳,刚刚好可以表达出拉斐尔的优雅与急切。
但焦豫明显跳得不够高。
他之所以能顺利转足周数落冰,是因为他转得足够快。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低空高速党。
这样的风格,将来的发育关可能不好过。
不过焦豫的个头不高,应该会好过吧。
凌燃看了两眼,紧接着就看见焦豫一口气把3t,3lo,3f等跳跃都蹦了出来。
轴心不够稳,但落地很稳,有点伊戈尔的风格,凌燃决定私底下去问问焦豫轴心不稳还能落冰的诀窍,好奇他是不是用了跟伊戈尔差不多的法子。
他怀揣着观察和学习的心态,将接下来的比赛仔细看了一遍,目光专注又仔细。
不得不说陆觉荣病急乱投医的法子多多少少有点用,成年组里,就有两个在凌燃看来一定可以留下的选手。
一个叫邢成志,已经掌握了3a和4s,4t,另一个叫廉海轩,滑行非常的出色,跳跃方面,除了3a之外的三周跳都掌握得不错,也能勉勉强强跳出那两个低级四周跳。
也不算是颗粒无收吧?
凌燃望向裁判席,就看见陆觉荣露出一个不甚满意的笑,但总归是笑了。
他也微微笑了下,站起身,往入场口走。
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凌燃脱掉身上的训练服外套,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短袖t恤,在薛林远的掌心里用力一击,推开冰场的门滑了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没办法,凌燃在集训中心实在是太出名了。
青年组的世界冠军,第一天大清早就被严苛教练扣掉大笔分数的选手,前两天甚至还被担架抬去了医院。
单单哪一件事拿出来都不是小事。
人总会关注人群唯一的那个焦点。
现在凌燃就是那个焦点。
他能发挥出自己全部的水平吗?
他能惊艳到在场的所有人吗?
投注而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热切。
不管心里怎么想,拿到过冠军的节目,他们怎么可能不期待!
冰场中央。
少年劲瘦的腰身和笔直的长腿被贴身t恤和黑色长裤勾勒出来,短袖外还露着修长的手臂。
看起来细弱,细细看却不难发现,贴在骨骼上薄薄的那层肌肉蕴含着长期体能训练而出的强大爆发力。
凌燃的体能是弱,但那是相对的弱。
要是跟阿德里安,伊戈尔这种天然具有优势,生得骨骼粗壮,又打小训练的选手比起来肯定会弱,但跟普通的同龄人相比,已经有了质的区别。
只不过对于编排紧凑,技术要求高的自由滑来说,稍稍有点不足。
但这都是时间可以补足的。
凌燃冲场边点了下头。
在小提琴的曲调里滑了出去。
他踮起足尖,用刀齿在冰上捻转,划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白痕,手臂随着音乐而舒展,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生动。
只一个起手,薛林远就停住了视线。
他看过凌燃滑了无数次的鸣蝉,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后来的熟练,到后来的竭尽全力,这还是第一次生出,凌燃真的不一样了的感觉。
明明还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但冰上的少年明显更从容了,一举一动,就像是所有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肢体动作就像是音乐在指尖流淌。
如果说,从前的少年在冰上滑着的是自己无比熟练的动作,现在的凌燃就像是跟音乐合为了一体。
他好像彻底抛开所有的自己,全心全意地将身心都化成作曲家所要表达的具化意象。
音乐急促,他就高高跃起。
音乐低迷,他就在冰上滑行徘徊。
他随着音乐起伏,却又将自己游离在尘世之外,他掌握着所有人的心神,却又随意地将之拨弄。
琴弦颤抖的时候,所有人的心也跟着颤抖。
少年浮腿旋转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屏住呼吸。
最后一个4t 1eu 2s的三连跳跃高高跳起的瞬间,冰刀折射的光线如利刃般狠狠划破每一个人的视网膜,激得人几乎要生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凌燃打磨很久的节目。
但直到这一刻,才被吹去浮尘,彻底绽放出所有的光彩。
非常完美圆融的表演。
如果说以前的凌燃是在燃烧自己打动观众,如今的凌燃更像是已经化身为乐符,流淌进所有人的心间。
他不再刻意地突出自己的艰辛与决心,而是将整个人化身成节目的一部分,用最原始,最有力的肢体语言,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最后的一个贝尔曼依旧很吃力。
将身体弯折出水滴的一瞬间,少年的额角已经爬满汗珠。
但观众们已经控制不住地鼓起了掌。
薛林远满脸震惊,“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裁判席上,几乎所有裁判都看过凌燃从前的节目视频,甚至有人就是华国站的裁判,亲眼在当场看过最早版本的鸣蝉。
但九名裁判全部都停住了目光。
这还是同一出节目吗?
为什么感觉感染力更强了呢?
甚至比大奖赛总决赛时的演绎更加成熟和完美!
凌燃是怎么做到的!
秦安山也默默地鼓起了掌,低声自言自语,“很完美的节目,只需要再更改一下跳跃的组成,在世青赛……”
前前前任男单一哥看直了眼。
现任一哥明清元也看直了眼。
“这小子,进步也太快了!”
不是技术上的进步,最后一个4t 1eu 2s的连跳还比不上大奖赛总决赛上的4t 1eu 3s的难度高,但在节目艺术分上足足拔高了一个档。
如果说从前凌燃的节目内容分多多少少有点水分,那从今以后,那几个高分都会变得实至名归!
薄航在跳跃上多有天赋,在节目表现上就有多麽缺失,但他也本能地被吸引了视线。
“我感觉,比大奖赛总决赛上的节目还好。”
他吭吭哧哧地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凌燃终于停在小提琴曲的尾巴里,因为在最后一跳上保存了一定的体力,还有余力较为体面地向裁判和观众鞠躬。
“啪啪啪——”
不止是观众席,裁判席上也传来了掌声。
大众的艺术鉴赏力水平不一,但所有人都能感悟到美的存在。
直击人心的表演总会打动人心!
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不少人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没有人再怀疑凌燃会被扣分。
他的表现这么精彩,要是还会被扣分,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凌燃喘着气滑下场,就被比平时更激动的薛林远狠狠抱住。
“太好了!凌燃!你今天表现得太好了!”薛林远红了眼。
他这几天还是总容易红眼,但这会绝对是高兴的。
凌燃也没想到,自己放开全部身心,完全沉浸在音乐里的一滑,效果居然这么好。
果然还是要回归到表演本身。
凌燃思索着,慢慢说道,“我觉得最后一个跳跃安排的节奏还有点问题。”
所以他才会选择了4t 1eu 2s的组合,但这个组合明显会低一点分数。
“卡点卡得有问题,原先的编排应该是按照更低的周数编排,只是你现在能力提高了,需要修改一下跳跃前的步法。”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一下言中凌燃心里不上不下的那种感觉。
凌燃一回头,就看见秦安山滑着轮椅过来。
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那张面孔上只余温和,他冲着凌燃笑笑,“具体的编排调整,还要根据你这几个月的训练成果来定,但可以先做出几个层次不同的备选方案。”
秦安山来调整编排这个事,凌燃早就知道,他点点头,也有点期待秦安山调整之后的节目。
奥古斯托的确是世界级的编排大师,但他明显更爱艺术,他的编排,为了达到他心目中节目的表现效果,宁愿会牺牲一定的技术分值。
这是出了名的。
只是凌燃之前的技术水准还触碰不到这首曲子的上限,才一直没有觉出异样。
如果要应对世青赛的话,应该要拿出更有把握的节目编排才好。
凌燃心里盘算着,享受着理疗师的推拿冷敷,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就看见谭庆长在不远处假装不在意地偷瞄他几眼。
少年顿了顿,站起身,在周围人担忧的目光里走到谭庆长的身边。
“谭教,我有话想跟你说。”
谭庆长不自在地高声,“什么事啊,在这不能说?”
凌燃定定看着他,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谭庆长只好把他领回了自己办公室。
这是一间崭新启用的办公室,推开门的瞬间,空气里甚至还扬起浮尘。
“什么事啊?”
谭庆长咳了咳,故作镇定地坐在宽大的办公椅上,却在那道清亮的目光里如坐针毡,觉得自己还不如站着。
凌燃倒是站着,倒不是谭庆长故意让他站着,实在是这里的椅子上灰还没有擦干净,他有点嫌脏。
“我想跟您谈谈。”
“谈什么?”谭庆长莫名有点紧张。
同时在心里唾弃自己,奇了怪了,凌燃才十五,自己才是教练,有什么好紧张的。
“我可以接受一切合理的训练任务安排,但也想跟您说清楚,我不是什么都不懂,”少年微微笑着,脸色的神色却很坚定,“所以也想请谭教以后能对我坦诚些。”
至少一个劲扣分,却不给缘由这种事,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凌燃现在很确定,自己是真的很不喜欢这种过于大家长式的教育方式。
谭庆长被指出问题,倒也没有不高兴,他默了一会儿,反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凌燃收起了笑,像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
“我可以用独立的身份参加比赛拿到积分,又或者以选拔赛的方式拿到华国参加比赛的名额。”
这就是说,他甚至可以离开国家队,以独立运动员的身份参加比赛。
不,凌燃之前挂名在j省队,他也可以走j省队的路子。
而自己逼得凌燃离开,也一定会被冰协和集训中心质责。
这是不加掩饰的威胁,亦或者说是,最后通牒。
看来那股子锋芒毕露的锐气一点没丢。
谭庆长心里一松,面上却不露声色。
他其实可以退几步。
“那我要是坦诚了,你以后是不是就能不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谭庆长很有自知之明,“就算是不跟我,秦安山说,至少跟薛林远说说。”
运动员的心理健康,不是小问题。
他当了一回恶人,不想再当第二回。
主教练未必要时时刻刻管着手下运动员的一言一行,如果是合作的关系,说不定他和凌燃也能相处得更舒服些。
有些事,还是不能强求。
谭庆长心结解开,整个人都变得很好说话。
以至于凌燃出办公室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这真的是谭庆长?
但不管怎么样,他为自己争取到了相当大的自由。
果然,还是这种方式更适合自己。
凌燃摇摇头,看向了那面高高挂起的白板。
集训测验结束之后,集训表上有了新的字迹。
大多是负分。
只有凌燃的表格后面,增加了一个醒目的“ ”号。
正分?
还能加分的?
还一口气加了二十?
不会让其他人质疑吗?
凌燃顿了顿,看了看其他人的反应,可四周看成绩的人好像都没有异议。
甚至在凌燃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凌燃的节目的确很精彩。
冲着这份独一无二的表现力,加分怎么了,加分也值得!
更何况,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谁都留不下来,凌燃都肯定能留下来,没看见那几个评委都乐开了花,一个二个的,看凌燃就跟看自己的大宝贝一样。
加二十怎么了,一口气加满都很正常!
人在差距不大的时候,会生出嫉妒之心,但在差距拉开成巨大的,难以超越的距离时,反而会心悦诚服。
反正就是一个字,服气。
啊不,这是两个字。
凌燃只看了看分数,就扭头走开。
如果能加分的话,他是不是能把被扣掉的分数挣回来?
少年的脚步轻快,往训练室的楼上走。
眨眼就撞上了明清元被薄航搀扶着,一阶一阶地往下跳。
明明有电梯,为什么要走楼梯?
“明哥?”
凌燃有些讶异,薄航是告诉他明清元要回来,但明清元居然能回来的这么快,是凌燃没有想到的。
他想到那个关于谭庆长打断他的腿的传言,忍不住皱了下脸,“明哥,你该不会是听说……就信了吧?”
如果明清元连这都能信,凌燃觉得,他或许对明清元有了新的认知。
明清元一个爆栗子敲到欲言又止的少年额头上,“你想什么呢?!”
凌燃慢慢笑笑,“你回来得有点快。”
“我还不是听说某人跟他的新任主教练发生了摩擦,紧赶慢赶地回来,结果倒好,差点被人误以为是脑子有问题,才会相信那种谣言!”
感觉有被内涵的薄航:……
他有点委屈,“是大家都这么说,我才……”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也就是你这个脑壳子才会信了!”
明清元摇摇头,唉声叹气,“薄航啊薄航,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啊。”
说得好像你天天在身边一样,薄航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扶着明清元的手却一点没松。
他自以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一起吃饭去啊?”
事实上,在场的另外两人都听见了薄航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
薄航红了脸,“人太多了,节目时长有点长,我中午吃的不多。”
原来明清元和薄航都来看测验了。
凌燃动了动眉梢,跟着两个人一起去了食堂。
明清元多出名啊,华国男单的一哥,一出现在食堂,就引起了轰动,好□□着过来打招呼,包括且不限于花滑四项,加速滑,冰球队的人。
凌燃对明清元的关系网有了新的认知,面对一堆堆来打招呼的人,简直是连对方的脸都没记住。
实在是太多了。
他甚至怀疑,明清元连扫地打饭的阿姨都很熟络。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不善言辞的少年深深沉默了,主要是被震惊到了。
尤其是,明清元居然有能记得清楚那么多人的名字和他们最近动向的好记性。
怪不得明哥那么自来熟,凌燃低头用开水烫了烫碗筷,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明清元显然没忽略他。
有人来打招呼,好奇地看凌燃一眼,他就乐呵呵地介绍,“这我们队新来的小运动员,长得俊吧?人家可拿到过青年组的世界冠军!话不多,但是很聪明,就是性子比较简单,以后哥们儿几个看着我的面子都照顾点哈。”
薄航幽怨地在旁边看了一眼,觉得自己在师兄心目里的地位又下降了。
明清元就瞪他一眼,“凌燃多大你多大,还争这点闲气?”
薄航想想也是。
然后等下一波来了人,他抢在明清元的前面,咋咋呼呼的,“这我新认的弟弟,以后你们看着我跟明哥的面儿都照顾点啊。”
莫名其妙多了两个哥哥的凌燃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汤。
简直想假装自己不认识这两个人。
主要是,如果来的是男运动员还好,如果来的是女运动员,尤其是,年纪比他大一些的,就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感觉就是蠢蠢欲动想逗他喊姐姐。
这可太羞耻了。
少年悄无声息地红了耳尖。
应付走一波又一波的人,饭都快凉了,社交达人明清元这才匆匆扒了几口饭。
老实说,他这么一来,一个是给凌燃介绍人脉,另一个则是在相当于集训中心放了话。
凌燃再这么冷静,毕竟年纪小,运动员大多耿直,血气盛,偶尔有点口角甚至想动手的时候,看着他好歹是个一哥的面子上,肯定会有人打个圆场。
唉,他可真是操碎了心。
凌燃这小子,得高兴一点了吧?
明清元得意洋洋地回头,就看见凌燃已经面无表情地扒完了一整碗饭,就好像专心地在吃饭,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呵,明清元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揉乱凌燃的头发。
凌燃坐在固定的桌椅里,躲都没法躲。
放弃吧,他选择无视。
主要是明清元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也承了这份情,心里也就没那么排斥。
主要是明清元也有分寸,回回都是点到即止,一般都是快速突袭,他还没有来得及制止,对方就已经收手了。
就,还可以接受吧。
凌燃又喝了口汤,冷静一下。
但薄航试图效仿的时候,他就快速地躲了开,相当干净利落。
柔韧窄瘦的腰都反弯成弓了。
薄航有点委屈,凭什么师兄能摸,他不行,他刚刚也放话了啊!
但凌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的表情太明显,薄航无师自通,肯定是因为他们俩还不太熟,熟了就好了,他很有几分阿q精神,很快又高兴起来。
几个人吃过了饭,薄航就被明清元撵回去训练了,凌燃却被留了下来。
“凌燃,”明清元深吸一口气,神情郑重,“是我在f国站的表现影响到你了吗?”
凌燃没法违心地摇头,他选择了沉默。
可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犹豫着,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明清元捂着头,慢慢坐了下来,“是我给你施加太多压力了。”
青年的声音很低落,充满自责。
凌燃坐到了他身边,“不是你的错,明哥。”
明清元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说实在的,他自己本身的心理因素才是真正的问题。
“我现在已经想开了,”这几天,凌燃没想训练,没想比赛,甚至没想花滑,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对自己心态的感受和剖析上。
“也许还会感到压力,但有压力也很正常,但我会学会面对和化解它,尝试找到最合适的共处方式。”
对花滑的热爱胜过了一切,凌燃终于肯停下来,仔细地审视自身。
他前世在冰上滑了十几年,压力什么的,早就成了习惯,只是冷不丁穿书而来,见到了打破桎梏的一线曙光,迫切得迷了眼。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自然不会放任自己被压力压垮。
压力可以转变成动力。
动力会促使他更勇敢地大步走下去。
少年的眉眼舒展,眼底的神色湛然含光,明清元原本还很难过,看见凌燃的神情,就莫名相信了他的话。
“以后不会偷偷加训了?”
“我会跟教练们商量。”
“真的?”
“真的。”
坚定的两字一出,青年和少年相视一笑。
他们有相同的热爱,走在同一条道上,轻而易举就能判断出对方言语的真伪。
“我们这算不算忘年交啊?”
明清元一时兴起,高兴地说道。
“……”
凌燃拒绝回答这个抽风的问题。
明清元笑得爽朗,“那我就等着你在世青赛上的表现啊?拿到世青赛的冠军,到时候我请你吃烧烤去!”
运动员都要忌口,但越是忌口,就越容易馋。
不过世青赛完了就是休赛期,倒是可以带凌燃去后街倒数第三家去尝尝老板的好手艺。
他说得很笃定,就像是已经看见凌燃拿到了那块金牌。
凌燃也没有反驳,或者推辞。
他的目标就是冲着那块金牌去的。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规划详细到二十四小时的计划一排满,日历纸就会哗哗地飞快翻过。
就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的世青赛,一眨眼就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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