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慈宫里,太后王度阡坐在妆台前,用手碰碰面颊,只觉铜镜之中的面孔好像有些陌生。
她才二十五岁,本来是一位难得的美人,然而为着昨夜那件事,一晚上没睡好,脸上就显得有点憔悴,与平常的模样不大相同。
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脸,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直到她从娘家带到宫里来的大宫女紫珠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止不住叹道:
“昨晚的事,太险了。”
紫珠正在给她梳头发。她听见太后这样讲,手上稍微停了停,也从镜子里看向太后。
“谁说不是呢?看那东厂大太监的架势,根本就是冲着娘娘您来的。如果昨夜里出去的不是白柳,而是娘娘……”紫珠说到这里,打了个寒噤,“那会出什么样的事,我简直不敢想。”
年轻的太后听见她那夸张的说法,不免笑了笑:
“明摆着是别人做的局,我哪能就这么往里跳,只是,我还是有点意外——他们就这么对我动手,未免太急了一点。”
紫珠撇了撇嘴,太后待人宽厚,尤其宠她,故而把她惯得有些放肆,在主人面前什么都敢说:
“有什么可意外的,俞侍郎不是已经被他们关起来了吗?他们本来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哦对了,我还忘了,去抄俞侍郎家的也是那个东厂太监,看上去,他是存心要和娘娘做对了。”
听得紫珠这样说,王度阡稍稍偏过头去,问:
“你说的那个太监,叫什么名字来着?”
紫珠回禀道:
“叫郑熙,如今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着东厂的厂督。”
太后想了一想:
“你说的可是那个肤色很白,眉清目秀的年轻太监?昨晚闹得那个样,他来请罪的时候,我隔着花窗,瞥见他来着。”
“对,就是他。”
太后又一回顾,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眉眼弯弯,道:
他长得倒是好,可惜那挨了一刀,长得再好也没用,倒是可惜了。”
听得主子这样调侃,紫珠也笑起来:
“谁说不是呢!”
这一对主仆私下里拿郑熙取笑,并没别人听见。不过说起来,那个人本也不是第一次得到“可惜”的评价了。
他平常在御书房伺候,有那么一次,皇帝就曾命他抬头,细看了他的相貌,对他说:“郑熙!只可惜你是个宦官,若有哪个女子能长成你这般模样,我定要把她纳到后宫里来。”
郑熙听了这话,连忙跪下,谢了皇上的夸赞。于是皇上便赏了他一柄金如意。郑熙回去之后,寻了个好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柄如意供上,只是他自己心中,对此并不怎样欣喜。
主子的话,不过是拿他取笑,未必有认真可惜的意思。不过……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确也少不了这张脸。
若不是因为长相格外清秀讨了干爹的喜,没上供银子就得了御书房的美差,又被先帝碰巧遇上提拔上来,他也不至于十九岁就进了司礼监,二十三岁就坐上东厂厂督这高人一等的位置。
不过,他这张脸能给他带来的好运,走到这儿就算是到头了。
皇上虽说赞他相貌好看,却向来只爱女子,没有卫灵公、汉哀帝那些坏毛病。至于他那干爹,不过是个没时运的老太监,当年手里有点安排人事的职权,也只能摆弄摆弄手底下几个小太监,如今倒要靠他关照。这样一算,他除却这一张脸以外,竟无别的根基。
皇上这样抬举他,叫他当这个东厂厂督,让人尊他一声督主,大概也正是看在这一点上。
他孑然一身,不仅没后台,连个亲厚点的人都没有。所能做的,只能是抱紧陛下的腿,做一条好狗。
皇上内心里的隐忧,他知道;别人不愿干的脏事,他干。兢兢业业三年,总算是把这个位置坐稳当了。
说来他最初在御书房当差时候才十四五岁,那时原本只是清秀,随着身体渐渐长成,没了那件关键的东西,便显得全无男子气,相貌往娇美柔媚的一路去了。他生怕自己让人欺负,于是刻意练习不笑,平常总板着一张冷脸。
为这,他干爹当初没少说他,想不到后来上了东厂之后,跟着的人都说他喜怒不形于色,是个干大事的人。
他既然当了这个厂督,身后跟了许多小太监,督公长督公短的奉承着。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时间长了,郑熙自觉相貌又有些变化。
那张脸原本是个冷静的面相,见多了血腥,就变得阴狠;原本是柔媚,做恶事的时候,就显得刻毒。
郑熙当初刚坐上这位置时,对此还不大习惯,揽镜自照,看着自己显露出的这般面貌,常常觉得心惊。
不过时间久了,他也就惯了。
他虽然兼着东厂厂督,正职还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因为他长得好,宫里的人有时称他玉面秉笔。这多少算个美称,偶尔也有人当面叫出来。若是叫这称呼的人是宫中的嫔妃或是有些脸面的人物,他只偏过头露出一笑,那笑里竟有几分能颠倒众生的味道。
但若有不知死活的小太监小宫女这样叫让他听见,他必定要叫人打他们十个板子让他们长长教训——他郑熙,并不是可以随便给这些小玩闹们开玩笑的。
除了宫里的“玉面秉笔”这个称呼以外,外面也有人叫他玉面无常鬼,说他勾了人去便不见回还。对于这种说法,他早就听说过,面上却只做不知。
郑熙有时候偶尔也会掐着手指头计算,陛下今年整四十岁,自古以来,皇帝虽说人称万岁,其实大多寿促,若按先帝六十四岁,算他还可再活二十四年,那时候他郑熙也才五十岁,若不出什么意外,只怕还没有死。就算这二十四年间,他始终恩宠不绝,等到陛下龙驭宾天之时,他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每每思及此处,郑熙只觉得有一股冷气,从手指尖儿一直冷上来,几乎要冻到心脏。
等那股劲儿过了,他免不了又要想:
他一个太监,草芥一样的人,不过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与其考虑二十四年之后该怎么活下来,不如考虑怎么活过明天。
伴君如伴虎,就算他郑熙深得恩宠,难保哪一天做错了一点什么事,或是皇上为了自己的脸面,有要紧的事要拉他顶锅,他这条小命就要提前交代。皇上绝不会因为他忠心耿耿为自己办事,就饶他一命。
毕竟,能给皇上当一条好狗的人,那可太多了。他郑熙除了长得好一点、比旁人稍微机灵那么一点以外,也没什么别的优势。
如今郑熙眼下就有这么一件棘手的差使,办好了大概也得不到什么嘉奖,若是一步踏错,却有可能性命不保,偏偏又不能推给别人去办……想到这件事,郑熙简直要愁断了肠。
事实上,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差使如今已经算是办砸了一次,如果不能想法子遮掩过去,还不知道皇上会怎么说。
倘若应对得不好……他这一次恐怕真要丧命。
他心里虽然发愁,面上却绝不显露,毕竟,虽然他郑熙可能明天就死,眼前的这两个人,可是今天就要死了。
此时的郑熙,正坐在他东厂的大堂上,下面跪着的两个人,都是筛糠般的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两个人都算是宫中人,一个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白柳,一个是平日在孝慈宫附近执勤的侍卫。
这两个人各有职司,就算犯了罪,按说也应交予宫中的女官或侍卫总管处置。偏偏这一次,这两个人是他亲自带人去拿了来,倘若不能审出个像样的结果……无论哪方面都不好交代。
尽管有这么多的掣肘之处,郑熙却绝对不会露一点怯,他完全不看那两人,只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说吧。”
那两个人跪着,都一声不吭,不敢说话。
郑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一点动静,有些不耐烦,用靴尖踢了踢那宫女:
“你先说。”
那宫女听见让她说话,止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抽噎,却又赶紧忍住,定了定神,回道:
“奴婢是孝慈宫宫人,太后娘娘贴身的大宫女白柳。平常的时候,是我与翠湖、朱燕、紫珠三个,轮流在娘娘寝宫外面上夜,当晚轮到奴婢,本来已经服侍娘娘躺下,到得三更天,娘娘忽说睡不着,命婢子去旁边配殿取新配的安神香来。婢子起身,刚走到配殿,就被这贼一把抱住……”她双眼通红,梨花带雨,“此事只消问娘娘便知,要说婢子和这贼私通……真是屈煞我也。”
郑熙明知这宫女只是意外卷到这件事里,对她的供词并不意外,却也并不肯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转向那侍卫:
“倘若听这婢子的一面之词,此案便全是你之罪,你又有什么可说的么?”
那侍卫年纪很轻,是个俊俏少年,在这件事上,他本来是知道些内情的,然而却并不能说。此时他面上汗涔涔,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听郑熙问,也不说是也不是,只是连连磕头:
“小人办事不力,一切但凭督主责罚。”
郑熙听了这话,不觉皱起眉来,将茶盅重重往几案上一搁:
“胡说,本督何时命你办过事来?”
那侍卫闻言,更加慌乱:
“是,是,小人说错了,督主不曾吩咐小人事来,是小人一时糊涂油蒙了心,轻薄了太后身边的大宫女。”
听他这样说,郑熙竟笑起来:
“你倒是个多情的,她却也没白跟你一场。”
太监的嗓音本就有点阴阳怪气,说出这么句话来,就格外显得讽刺。
侍卫听到笑声,面色稍和;那宫女白柳的脸上,却越加惨白起来。
听这位督主的意思,是硬要把这罪名扣到她头上。
果然听见郑熙又说道:
“只是你们到哪里偷情不好,偏偏把地方选在孝慈宫的偏殿里,如今犯下秽乱宫闱的大罪,又恰被本督拿个正着。如今这件事已然惊动了太后,本督就算有心保你们,亦不能干犯宫规。”
听他这样一说,两人都知道自己没有命在了。那侍卫还算镇定,那宫女却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郑熙也不理她,只叫:
“将供词拿来。”
录事将早已写好的供词递上,郑熙看了一遍,就让交给两人画押。
那侍卫明知是死,看也不看,就在供词下面画了花押,又向郑熙磕头道:
“小的犯了这样的事,本来就知道要死的,只是督主当初答应小的的事……可千万不要忘了。”
郑熙不说话,只看着他点一点头。那侍卫便放了心,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来。
这时早有人用水将那宫女白柳泼醒,她却迟迟不肯画押,口中只呼冤枉:
“奴婢是什么样人,督主心里一清二楚,奴婢对督主忠心耿耿,却得这样的下场,难道不叫人寒心吗?”
她嚷这话并非没有缘故。
这宫女白柳,本就是郑熙安排在孝慈宫中打探消息的细作。若是平常,她惹了什么麻烦,郑熙要帮她,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只是如今他自顾尚且不暇,又哪里有余力去救她?
她这次若是逃过一劫,死的就该是他了。
有这重缘由在此,实在不能怪他心狠手辣。
白柳倘若更机灵点,将这些话吞在肚里,或许还能得个全尸。偏偏她那几句话叫破了郑熙原本尚能支撑的面皮。想到这些,郑熙越发心浮气躁,只想让这件事尽快结束。
于是他吩咐左右:
“将这两人塞了口拖出去,乱棍打死。”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