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还想要再设局,不过这样的事并不急在一时,否则,就有些太明显了。
难得最近太后看他还算顺眼,让他侍书,便是许他接近身边。眼下郑熙要做的,还是要在侍书时,将太后伺候好。
郑熙做了好几年秉笔太监,侍书本来就是郑熙的老本行。到了太后要习字的时候,他早早就到书房,替太后磨墨、铺好宣纸。将太后爱抄的唐诗放在一旁摆好。
他格外打起一百二十万分的精神,力求要让太后觉得顺心满意。
郑熙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太后终于来了。
此时太后刚刚歇过午觉,身上的衣着便不像之前郑熙见到的那般肃穆威严,更显温柔可亲。郑熙却不敢因此就放松精神,行过礼之后,就垂着头侍立在一旁。
她看看桌上的陈设,又看看郑熙,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走到桌旁,翻开平常抄的唐诗,随意写了一首。
近来太后于练字方面用了不少心,自己看着觉得满意,便向郑熙问道:
“你瞧这几个字,写得如何?”
王度阡本来就是大家出身,颇擅书法,郑熙看了,道:
“依奴所见,太后虽是女流,书法却十分大气,气势磅礴,有如山河日月,着实令人惊叹。”
这样的奉承话,没人不爱听。就算王度阡本来对郑熙多有提防,此时也微笑起来。
“想不到你于书法一道竟也有些心得,”说到这里,她点一点头,“也是,你此前既然做秉笔太监,自然要通些文墨。”
郑熙连忙道:
“奴虽然做秉笔太监,也不过只是粗识几个字罢了,实在不能和朝中的相公们相比,更不该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这几句话说得很妥帖,太后闻言,笑道:
“不怪皇帝抬举你,确实会说话。”
说完这几句,太后就继续往下抄写。
她平常练字抄书,并不介意题材内容,只是一气抄下去。然而这一次有郑熙在身边,确实让她有些分心。写到“今年落花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时,被诗意所感,便不再往下写,只是看着出神。
郑熙见她出神了半日,大着胆子在旁边说道:
“娘娘正值青春貌美,何必介意此语?”
王度阡觑了郑熙一眼:
“我已是朽木枯槁之身,哪里谈得上什么青春貌美。”
太后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又不曾生育过子女,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显得过于夸张,甚至还会让人觉得有些荒唐好笑。
郑熙笑道:
“若娘娘是朽木,那后宫里那些美人,也都成了烧火的柴禾了。当今的皇后,不是比您还大两岁吗?最得宠的那一位淑妃,虽然与您同年,月份上还要大两个月呢——这只是说年龄,若论美貌,这些人又有哪一个能及得上娘娘。您若不是早早入宫做了先帝的皇后,如今正该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万不可妄自菲薄。”
郑熙将太后与妃嫔相比,其实有些唐突。不过无论是谁,大概都不会不喜欢别人赞自己貌美,太后也不例外。
她听郑熙提及此,倒也露出一点笑容,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苦涩:
“当年是我自己决定要入宫的,如今倒也怪不得旁人。”
郑熙心里一动:
“娘娘当年入宫……是为了丞相吗?”
王度阡点了点头:
“当初先皇有此意愿,我父本来不舍,但君命难违,若是拒绝了,还不知将来会有何祸患……出了这件事,阿父连着几夜睡不着觉,我便和阿父说,我自愿入宫。”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眶里,似乎有一点湿润了。
郑熙虽是垂着头,但其实一直小心注意观察太后的神情。当他看到太后眼眶里那一点亮晶晶的东西时,有一点古怪的情绪突然从他心中蔓延出来。
这点情绪来得太快,郑熙还没来得及辨明那究竟是什么。
他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轻声询问:
“娘娘可有……不甘?”
太后扬起头,语气再度变得冷硬起来:
“不甘又如何?到底已经走到这地步,哪怕反悔也是无用。”
郑熙揣度着太后的心思,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我为娘娘……不平。”
郑熙说这样的话,其实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太后是主,他是奴,他身为太监,哪里有什么资格替主子不平?说出这样的话来,应当说是僭越。若太后听得不快,他就要皮肉受苦了。
郑熙也是在赌。
说不清为什么,看了那一滴泪,他总觉得自己可以赌这么一把。
太后瞥了他一眼,竟没有发怒,只是肃容道:
“我已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这话像是剖白,亦像是辩解。按理说,太后没必要向他一个奴才解释些什么,可她还是这么说了。
郑熙再看时,太后眼眶里那一点泪,已经消失不见。
郑熙一时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眼花,可他着实还没到要眼花的年纪。
况且,解释就是掩饰,太后说的这话,郑熙到底是不信的。
太后毕竟还不到三十岁,正当年的一个妇人。倘若先帝真有什么值得人怀念的好处也就罢了,偏她嫁与先帝时,先帝已是六十岁的人,再怎么强健,也已经是个糟老头子。郑熙还记得一点那时候的事——太后入宫之前,先帝服食道士献上的丹丸已有两年之久,太后入宫之时,宫中已经大半年没有孩子出生,先帝那时的情况,由此可窥一斑。
既然已经在赌,郑熙干脆豁出去:
“奴有一句话,只是不敢说。”
“你说。”
“娘娘以为自己心如死灰,只因不曾遇到明火,若遇明火,哪怕当真是死灰,亦有复燃之机。”
这话可当真大胆了,甚至可以说过于露骨,以太后的威严,就算立即将他拖出去打死,亦不能说奇怪。
太后却只是干笑了一声:
“你这话说得有蹊跷。”
郑熙大着胆子,轻声道:
“就算给奴十个胆子,也不敢戏弄太后。”
他停了一停,又道:
“娘娘是相府千金,丞相大人的掌上明珠,自小藏在闺阁,十九岁出了闺阁便入宫,怕是不曾听闻过民间男女之间,夫妇之爱,不仅有齐眉举案,相敬如宾,亦有画眉偷香,琴瑟调和之事。”
听他说得离谱,太后大笑起来:
“你一个无根之人,竟也知道什么是夫妇之爱。”
郑熙虽被太后嘲笑,却并不脸红:
“奴虽不曾亲身试验,幼时在市井里长大,也曾听过些市井俗人的乡谈,那些人讲话虽然粗鄙,到底也有些道理。他们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天下之情,大抵如此,只有这宫中,与世间的人情大异。”
“怎么说?”
“世间阴阳调和,男女相见而生喜乐,宫中却只有太监,空有男子之形,并无男子之器,故而宫中女子,无论年长年少,心中只能有一个圣上。偏偏先帝早逝,娘娘心中那团火……便是不熄也要熄了。”
再往后的话,郑熙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而王度阡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许多危险的味道,知道这一话题不可再持续下去。
然而她若什么都不说,似乎也不大自然。
这时候她忽而想起之前和紫珠说过的话,倒是可以趁此机会,拿来岔开话题。
于是她便开口说道:
“说到这里,我倒有一事问你:我听闻宫中的太监宫女,常有‘对食’一事。前日我向紫珠问起,她却不肯说。我思那对食二字,不过是对坐而食,聊以解闷,有何不可说之处?”
郑熙方才唐突,自己也有些后悔,却没想到太后竟会趁机向他问起此事,为难道:
“这样的事怎好与娘娘说,没得污了娘娘的耳朵,娘娘听得一生气,小的性命不保。”
“我恕你无罪。”
郑熙低头回禀:
“宫女太监结做菜户,虽名为对食,其实日夜同起同卧,便如寻常夫妇一般。”
王度阡听闻,吃惊不小。
她自幼长于闺阁,家中管教甚严,平素所读,皆是圣人之言。乃父曾有严命,凡是杂书,一概不准进后宅,以免后宅妇女读过之后移了性情,做出丑事。故而她对这般事竟是一无所知,等出了闺阁便入了宫,一进宫就是皇后之尊,虽然曾经教习女官指点,谁敢把这样的事告诉她?
她入宫之时,先皇早已老迈,于男女之事并不热衷。因此她如今年纪虽长,对这类的事仍不熟悉。听郑熙这么说,脸上便有些红了,心里也有些尴尬。
只是她还要拿出太后的款来,摆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淡淡说道:
“若这等说,宫中早先禁止对食,原也应当。只是宫中使用的宫女,多是少年女子,也难怪不容易禁绝。”
郑熙心里想,太后面上表现得如此老成持重,其实也不比那些年轻宫女大几岁。顶着这样的一张面孔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显得有些好笑。
他忍住将要翘起的嘴角,认认真真地答道:
“确实如此,今上性情宽厚,太后、皇后也不大不留神这些事,近年来也就放开任意了。”
王度阡听他这样说,心中思绪一转,笑吟吟向他问道:
“说来,你可有菜户?不妨直说,本宫恕你无罪。”
郑熙没想到这问题竟问到了他头上,连忙摇头道:
“奴实在是没有。”
这答案倒是出了太后的预料,不觉又笑问:
“这倒奇了,凭你的容貌,难道这宫里没有爱上你的?我知道了,你借着有东厂的职务,经常出宫,定是在外面偷偷娶了好的,瞧不上宫里这些苦命的女孩儿。”
郑熙低头不语,红晕沿着他的颈侧爬上去,一直染到眼角,竟显出几分妩媚之意:
“不怕娘娘笑话,奴素日里孤衾冷被,也常思有个人相伴;平常担着东厂的职责,亦有人奉承,愿把女儿给我做妾的,只是想到自己已是残疾之身,没得玷污了人家好女儿。便把那心灰了,并不敢想娶妻。”
太后一挑眉:
“看不出,你竟还是这么一个好人。”
太后此语隐隐有赞许之意,郑熙却不敢当真把这当做是赞美,只是低垂着头。
只听她又道:
“你看我宫中的宫女哪一个好,与你结做菜户,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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