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此言,郑熙只觉一震。
他完全没有想到,俞璟谦要他转告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郑熙借着桌上的灯火看见了俞璟谦说这话的神情。
他显得那么冷静,平常,好像性命是一件可以轻易许出去的东西,或者说,他似乎认为,只要是为了她,他放弃掉性命也没什么大不了。
郑熙是审讯的好手,只消看看一个人的表情,就能立即明白这个人的话到底有多少分量。
此时他看着俞璟谦,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对太后的感情,决不寻常。
他所说的那些,不是虚情假意,不是套话,也不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才说出来的,郑熙吃惊地发现,在这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俞璟谦似乎已经决定好了要为太后去死。
他似乎并不真正信任郑熙,但并不介意让他传话。显然,如果太后当真有这类的需要,眼前这个人真会毫不犹豫地献上自己的性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在这一瞬间,郑熙被镇住了。
戏文里或许有这样的事,可郑熙执掌东厂这么些年,还从不曾见过有人当真能为了别人不顾性命的。
想到这里,郑熙突然感到,似乎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出现在了他的胸中。
这怒火来得太快,郑熙甚至来不及去辨明他究竟为何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也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看上去到底是什么样,只看见对面的俞璟谦露出惊疑的神情:
“厂公?”
郑熙拼命压抑下怒火,维持住他平常那淡漠的神情:
“知道了,我一定传达到。”
说完这一句,郑熙就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久留了。
得了这一句话,他也算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便起身告辞。
俞璟谦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如此不快。但仍起身把他送到了门口。
郑熙没有再与俞璟谦说什么话,冷着脸出了门。俞璟谦向他道别时,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等到俞府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郑熙只觉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不悦,止不住地咬牙切齿,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感到自己真恨俞璟谦,他此生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一个人。这种恨的来由,郑熙也有些说不清……或许是因为他切切实实地发觉,俞璟谦确实从各种意义上都比他好得多。
这对郑熙来说,是件不堪忍受的事。
他一向知道自己只是个太监,是个奴婢,是个轻如草芥虫蚁般的人,是可以被权贵轻易打杀的。如今他贵为东厂厂督,也不过是借了皇帝的势,并不因为他本身有什么权柄。倘若他失去了皇帝的宠信,也就落入了必死的下场。
故而,他使些阴谋诡计,用些肮脏手段以保全自己的位置和性命,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再正当不过,并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
毕竟,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俞璟谦这个人,明明几天前还躺在东厂的囚牢里,居然会愿意为了太后,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郑熙说不清,他恨俞璟谦,究竟是因为俞璟谦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还是因为他在嫉妒俞璟谦居然能为了太后抛弃性命。
无论如何,更复杂的事郑熙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俞璟谦能突然暴毙该多好!
嫉妒咬噬着郑熙的心,让他的面孔也扭曲变形。如果此时有熟识的人在街上看到他,一定没法认出他的脸。
他没有去辨认路径,只是一味乱走。脑中乱七八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东厂附近。
这让他稍稍冷静了一点儿,至少,足以把表情调整为平常的状态,以免让身边的人看出来。
他带着与平常完全相同的淡漠,吩咐小喜替他准备睡前洗漱之物。
小喜全没觉出异常,仍像往常一样服侍他净面宽衣。
等小喜出去,郑熙吹熄灯烛,躺在枕上。
他睁大眼睛,床帐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虽然已经是深夜,郑熙却毫无睡意。
对俞璟谦的愤恨慢慢淡去,郑熙的脑海之中,浮现出了太后娘娘那张冷淡又庄严的脸。
她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在他面前从来不假辞色。郑熙怕她怕得发抖,花了全部的精力去提防她,但在他心底里,总有另一个声音在问,他只是在害怕她吗?
往下的事情,郑熙不敢再想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猜测,她在俞璟谦面前,也会是这样一副表情吗?
想到那位冷傲的太后在俞璟谦面前可能会露出另外一副面孔,郑熙咬紧了嘴唇。
他已经分辨不了自己的情绪,除了嫉妒和恐惧之外,这里似乎还有一些他不熟悉的东西存在……对他来说,这种情感太过陌生,他简直无法给它下一个定义。
整整一晚,他始终都沉浸在这些想法之中,脑子里的思绪搅得他混乱不堪,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或者干脆就没睡着也说不定……但到了第二天早晨,他还是和平常一样起来了。
无论夜晚是怎样混沌,清晨总会让人头脑冷静,虽说睡得不大好,到了早晨,郑熙的理智还是顺利地回来了。
他将松烟般的秀发挽好,洗净了脸。往镜子里照照,镜中映出来的影子似乎显得比昨日瘦了些,眼睛下面也显出些青黑,但这一切都不要紧,对大局不会有任何影响,他始终是那个精明能干的郑熙。
他出了东厂就立即进宫,本想先去御书房。然而俞璟谦让他传递的那句话总在他心里转悠,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转去孝慈宫。
不成想,孝慈宫今天竟然有客。
他到孝慈宫时,正看见德妃正坐在太后下首,陪着太后说话儿。
太后是宫中嫔妃名义上的婆婆,按说众妃嫔都应每天起早去向她请安。只是太后年轻,早晨也懒得起,又不爱看那些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妃子给自己行礼,便把这惯例蠲免了。只是每月逢五逢十的日子,才例行一次。
众妃嫔知道皇帝厌恶太后,若与太后走得太近反而要失宠,故而平常无事的时候,众人大多去奉承皇帝的生母贵太妃,太后这里却是冷清清,平常不大有人往来。
这一次德妃居然单独前来,实在显得有些怪。
郑熙脑子不停地转,总算想起了那缘由。
皇帝当年做太子时,德妃就已经跟在他身边。那时候她就不大得宠,现在年龄大了,更不得皇帝的喜爱。好在她还育有一位公主,便守着孩子死心塌地的过日子,对皇帝往哪里去这样的事,便不大关心了。德妃的父亲前阵子犯错被贬了官,她到太后这里来,是来求太后向丞相说情的。
虽说太后在后宫里似乎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她父亲王举,却实实在在是群臣之首,国之柱石。皇帝图谋他的时间,比图谋太后的时间还要久,偏又不敢动他,只怕万一动了他,便要有再平息不下的祸乱。这几年来也只敢敲山震虎,处置几个不痛不痒的人。
按说人事任免之类的事,都该是皇帝说了算。但实际上,吏部在王举手中把控着。虽说每年任免的名单都要给皇帝过目,可皇帝日理万机,又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能记得那么多没见过的人?说到底,管这事的人还是丞相。德妃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本就不讨好,去求也没多少用,她来求太后,倒是比去求皇帝还快些。
果然见两人说完了话,太后便命人拿纸笔来,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德妃,德妃千恩万谢,显得欢天喜地。
郑熙来时,因见太后与德妃说话,不敢轻易进去打扰,只是垂首在门口站着。太后知他前来,却也没有招呼他。
这会儿她见郑熙凝神注意德妃,就抬起头来,稍稍抬高了声音,向郑熙说道:
“我这里不过是些女人们的事,没什么值得厂督细看的。”
郑熙现下是孝慈宫的太监总管,太后唤他,若要显得亲厚些,便该叫名字,若要远着点儿,便该叫“总管”,此时她撇开这些称呼不提,专叫他在外面的职称,便是在点他了:
就算他在外面掌着缉访刺探的职务,也不该将鼻子伸到太后这里来。
郑熙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连忙躬下身,道:
“娘娘恕罪。”
太后点一点头,没有再理他。只是送走了德妃,才回过头来问他:
“说起来,你常在宫外行走,可听说外面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郑熙一寻思,回禀道:
“新鲜事倒是没有,不过……奴昨夜去了俞侍郎府上见他。”
听他这样说,太后猛地抬起头来,声音显得有些紧绷:
“你去见他做什么?”
郑熙不慌不忙,稍稍抬起眼睛看向太后:
“娘娘大概还不知道,皇上近来开恩,让俞侍郎官复原职。奴去向俞侍郎道一声喜,俞侍郎便要奴给太后娘娘……传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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