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营地起风了,吹着外帐噼啪作响。

    有马匹还不肯睡,打着响鼻围在帐篷旁边吃草。那咀嚼的声音离得近的时候,仿佛巨大的马头就贴在帐篷边上。

    宁筱曦昏昏欲睡,却又半梦半醒。

    帐篷外,有远处的溪流声,也有近处不知道哪顶帐篷里传出来的鼾声。

    她奇怪地想起了自己这辈子的第一个露营之夜。

    那一夜,她睡得特别香甜。

    宁筱曦突然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什么。

    那晚她睡得沉,是因为内心彻底的放松和感到了百分之百的安宁。

    现在想想,当初的自己真是无知者无畏,被江离一忽悠,就购买了装备,踏上了行程。她从来没想过,一路上,她会经历那么多的沟壑,迈过那么多条溪流,爬上那么陡峭的山坡和垭口,看到那么多风景。

    那时,她其实不敢承认自己是害怕和恐慌的吧。

    因为她早就习惯了,把这些情绪通通地隐藏在内心深处。好像只要不去面对,那些脆弱就不存在,她就可以无所不能地坚持下去。

    然而夜幕降临的半夜时分,那些恐慌会像夜行动物一样地,出没掠食,所以,在b市的睡梦中,她常会焦虑得睡不踏实。

    但她从来没想到过,在惶恐无助的夜半时分,她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把温柔醇厚的嗓音,对她说一句:“没事,睡吧”。

    不需要再多了,只这一句,就可以让她酣眠到天明。

    原来她对邹峰的陷落和动心,并非毫无原因。

    原来,早在她清醒之前,那一声暗夜中温柔的慰藉,就已经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藏在她灵魂深处角落里的,那个胆怯的惶惑无助的小女孩。

    宁筱曦翻过身想,可惜今时今夜,再也不会有一个声音出现了吧。

    帐篷边吃草的的马匹好像终于啃秃了这一块草坪,哆哆哆地走去了旁边。

    隔壁的某个帐篷突然有了动静。

    一阵悉悉索索地翻动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于寂静的暗夜中赫然响起:“啊呀!帐篷外有马!你起来去看一看!”

    另一个老成的男声说:“哪儿有马?这都是你的癔症!看什么看?赶紧睡觉!”

    宁筱曦知道这是什么人在说话。

    下午扎营的时候,来了这两个人,没有参团,单独地雇了藏族向导和马匹的。

    男的看着六、七十岁,女的看着五十多。不像夫妻,也不像情侣。看那架势,像是才认识不多久的驴友。

    可是俩人却只有一顶帐篷。

    宁筱曦瞥了一眼,本没当回事。

    但那位七十多的老男人却偏偏在她旁边停下了,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帐篷袋扔在了宁筱曦刚刚铺好的内帐的一角上,趾高气昂又心安理得地说:“你,往旁边让让。”

    宁筱曦就呆了。

    老大爷神气地一昂头:“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让一下。”

    宁筱曦微微一笑,客气地开口了:“大爷,这地方不讲究论资排辈,讲究的是先来后到。”

    老大爷看出了宁筱曦寸土不让的坚定,拿出了一副老干部的派头:“小姑娘,你怎么不知道尊重人呐?你知道我退休前是干什么的吗?我是c省……”

    宁筱曦就气乐了。

    这一看就是个老白,他还不知道,进入山野结界的一刹那,红尘俗世里的一切都已经被结界碾得灰飞烟灭了。

    有的人活了一辈子,都活在他是谁谁谁的假象里。其实呢?离开那个社会身份,他就是个傻逼!

    于是宁筱曦挺直了脊梁骨,笑着说:“大爷,您是谁都不好使。这片景色是所有人的,这块地儿也是所有人的,景色从哪里看都一样,外面河滩上那么大,不是人多的地点就一定是最好的地方。您这么大岁数了,看开点儿,实在不必委屈自己跟我们挤着。”

    c省干部老大爷被噎得够呛。

    宁筱曦弯下腰,一把扯开了他压在自己内帐上的帐篷袋,扔到了一边。

    邹峰说的对,对待傻逼就要用最直接的方法——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傻逼,也让他知道,在别人眼里看来他就是个傻逼。

    宁筱曦突然发现,她现在对待这些人,自然而然地该怼就怼,已经毫无心理压力,成了第一反应了。

    现在可好,大半夜的,这位老大爷和自己人杠上了。

    同行的老阿姨看他推三阻四地不肯起来,估计也是无计可施。

    只这位阿姨的反应也很出乎宁筱曦意料,她竟然隔着帐篷直接高声轰起了马来:“走开!吁!走开!”

    这几声轰赶牲畜的喝叫,在绝对黑暗和绝对寂静的野外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和响亮,传出去了很远。

    她这一吁不要紧,已经放松即将入睡的宁筱曦反倒紧张起来了。

    马匹半夜安详地补充粮草,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的本能,可是突如其来的喊叫和轰赶,难保马匹不会受惊踩踏。

    这里都是低矮的帐篷,怎么可能抵得住受惊马匹的冲击突袭!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亮光突然自黑暗中慢慢浮现。有脚步声快速地接近,停在了那两人的帐篷旁边。

    宁筱曦想,还好,巡查营地的领队及时赶到了,不然她就要出面去阻止了。

    果然,她很快听到一个压低了的模糊的声音低沉地喝住了老阿姨,然后便是有人牵着马匹离开的声音。

    宁筱曦本来还有着些许睡意,但不知为什么突然清醒了,甚至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从睡袋里坐了起来。

    因为,那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仿佛是长久的思念形成的幻觉,成了真。

    她迅速地拉开睡袋,穿上外衣,钻出了帐篷。

    然而,荒野中,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没有头灯的光亮,没有人影,甚至没有吃草的马匹。

    空空荡荡,苍苍茫茫。

    暗夜中,唯余溪水依然在欢快地歌唱。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扑面而来,遮挡了双眼。

    宁筱曦裹紧了身上的冲锋衣,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早上,天蒙蒙亮,宁筱曦就爬起来收睡袋了。团队里的其他人都睡在了石头屋里,她得提前起来做行前准备。

    爬出帐篷时,阳光已经绽放开了。天空湛蓝,白云飘荡,雾气退散,远处的炊事帐里飘来了炊烟。

    看起来又是美好的一天。

    宁筱曦拿着洗漱用品走去溪边,蹲下来洗漱前,她先深吸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懒腰才伸出去,她整个人就僵住了。

    溪水的对面是一片开阔而空旷的草原。触目所及的远方,则是连绵的日乌切山峦。

    此时此刻,阳光映照的空地上,一公里开外,有一个背着重装包正在远去的孤独的背影:蓝色的领队级冲锋衣,ospery反重力系统苍穹包,和长长地笔直的裹在黑色速干裤中的双腿。

    他走得仿佛漫不经心,每一步都迈得轻松而悠闲,但只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穿过了那宽广的草甸,消失在了山坡脚下的树丛背后。

    宁筱曦看呆了,用力地眨眼,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

    旁边突然有个人凑了过来:“你看啥呐?”

    宁筱曦回头一看,是echo。她也起了,过来洗漱。

    她顺着宁筱曦的目光看出去,一下子就看到了远处,有一个已经穿过树丛重新出现在山坡上的身影。此刻这身影,已经小如蚂蚁了。

    “哦哟!重装哥!”echo叫:“他昨天晚上也在这片营地里吗?怎么这么早就出发了呀?”

    宁筱曦刷地回过头来,看着echo:“那个就是你们说的重装哥?”

    echo笑:“是啊。他昨天也是这一身,很好认的。昨天午饭,我们到两岔河营地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小卖部前面休息。后来你们领队到的时候,他就出发了。他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因为线路太成熟了,他走过一遍。对他来说,这次跟逛公园差不多……”

    宁筱曦飞快地打断了echo:“你有他照片吗?给我看看。”

    echo差点被这个问题呛到,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说:“有是有,不过,就是一个侧影……偷拍的。主要是,这哥们儿太帅了,不是那种小鲜肉的帅,就,特别爷们儿那种……”

    说着一边低头拿出手机,划拉了半天,才点开一张给宁筱曦。

    漫天散射的阳光下,灿烂到发白的河谷背景中,一个脊背挺拔的男人,微微低着头,正举起左手把魔术头巾拉到高挺的鼻梁上。

    逆光,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宽大的羽毛银色戒指。

    在阳光下,泛着岁月独有的光芒。

    整整一个上午的头半段,宁筱曦都走得心浮气躁。

    她想不明白。既然邹峰来了,为什么要独自一个人走在前面?

    难道,他是在躲着她吗?

    若果真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来呢?

    来了,却又不现身,躲在暗处,若即若离,这是想故意的,成心的让她不好过?

    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昨天吴凡的怪异和陆翔宇的怨愤。

    所以他们都知道他来了是吗?合着他们一起就瞒着她宁筱曦一个人是吗?!

    这帮大男人,一个个三十多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呐!

    宁筱曦气哼哼地走过草地,走上山坡,走上泥泞的碎石地,一直走到了一个巨大的平台上,才暂时从那种气闷的感觉里摆脱出来。

    倒不是她想开了,而是,登上高台的一刹那,一个巨大的冰川湖毫无征兆地撞入了她的眼底和心里。

    高原上的海子,总和平原上的湖泊不一样。

    因为它们往往有雪山相伴,因为它们总是瓦蓝而纯粹,也因为,它们通常都孤寂的陷落在与世隔绝的静谧世界里。

    这片冰湖,也是如此。

    在日乌切雪山的巍峨身姿前,美得婀娜而澄澈。

    宁筱曦地在平台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echo和有丝都已经等不及,离开她先去爬垭口了。

    起身的时候,宁筱曦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好吧,他既然决定了孤独地走下去,那么她,也应该彻底地放开手了。

    她不能再这样子,一个人,留在原地。

    从平台上出发,再度爬上一个大陡坡,面前是一片开阔的高地。

    高地的尽头,隐隐已经可以看见飘扬在空中的风马旗。

    黑色的垭口绝壁,就如《冰与火之歌》的北境高墙一样,伫立在世界的尽头。

    宁筱曦原地休整了片刻,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日包,抬腿向前继续迈进。

    她知道她已经落在后队了。

    高反的cfo,今天全程骑马,早走得不见踪影。

    刚才她在平台上看着那面湖泊沉思的时候,陆翔宇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超过了她。

    可是她,一点都不着急。

    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对走在遥远前方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在意。

    是的,不在意了。

    他的脚步那么疾,若他不想停下来,她也不想为了迁就他的脚步打乱自己的频率。

    宁筱曦低头笑着,她怎么忘记了呐,徒步和人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有那么多同路人,可其实,每个人都在走着自己的道路。

    如果不是太爱了,谁会停下来等着另一个?

    如果不是太想在一起,谁又会真的说出那样一句话——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一起去。

    可是,宁筱曦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意。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一滴一滴地砸进了脚下那高原上黑色的泥土里。

    但她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因为垭口就在前面。她若停下了,这辈子都翻不过去了。

    日乌切垭口的陡峭程度甚至比梅里还恐怖,这一次,宁筱曦的最后几步,真的是手脚并用爬上去的。

    最后一步,堪堪差了一口气,宁筱曦脚下一滑,手就没有攀住眼中看准的那块石头。

    有那么一秒钟,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次上碎石坡一样,要扑地摔倒来个狗啃泥了。可就在她失去平衡的一刹那,一只大手从上面伸下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狠狠地一带,她就像只兔子一样被拎上垭口。

    脚还没站稳,宁筱曦的整个人就已经被直接拢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脸一下子撞上了冲锋衣上的拉锁。

    一个声音贴在她的头顶上,揶揄而温暖地叹息着:“个儿不高,心还挺大。”

    “不知道应该分两步上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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