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泽羽在家中等不多时,老赵就雇了一辆马车回来。赶马车的是一个半老不老的爷们。看见张泽羽和俩徒弟从府里抬出来一位,车老板没像其他的同行一样露出不高兴的嘴脸。在封建社会,拉死人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这要是换了旁人,肯定会说:“哎呦喂,您刚才雇车的时候可没言语我一声说是要拉死倒啊。”这要是客人回一句:“人还没死呢,只是受了伤,这是要往医院送。”赶车的更有话说了,“就算是现在没死,看这样伤的也不轻,说句难听的话,这要是死家里边了,到也没事。谁都有个生老病死不是,可这要是死我车上了,那多晦气啊。说实话,您这生意我不太愿意做。您要是非让我拉不可,那这车脚钱,您看着多给点吧。”伤者家属肯定是着急把人往医院送啊,就宁愿多给俩钱,好快点把人送到医院。车老板的目的也就算是达到了,要不过去怎么说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呢。这位车老板显然是只白乌鸦,没乘机多要俩钱不说,还伸手帮忙把人抬到了车里。

    张泽羽和老赵也都上了车,一个做在车里照顾伤者,一个坐在车外,给车老板领路。

    车走出去没多远,车老板子就开始和老赵搭起话来,“您这是要把伤号往双旗杆医院送吧?”

    “是啊,刚才不是和你说好了价钱了么?”老赵以为这位车老板要借机加价呢。

    “您误会了,说好了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过有个事我得先告诉您,双旗杆医院现在已经没了。”

    “没了?”老赵很诧异。

    “庚子年的时候被义和拳给烧了。”车老板一边赶车,一边从怀里掏出烟袋锅,装了一袋烟。

    “那后来就没重新开张?”

    “应该是准备着呢吧,我听说现在英吉利的伦敦会正和美利坚的青年会商量着要一起开个更大的医院呢。”

    “那现在这车是往哪赶呢?”老赵当时就有点急了。

    “您不就是要去找医院给里边这位瞧病么,双旗杆医院是没了,德大夫前年也去世了,可咱běi jing城里头还有别的医院啊。这么着,我先拉你们去科克伦大夫的诊所。科大夫虽说没德大夫那么大的名气,听说艺术也不赖,太后老佛爷都召见过他呢。他医院开张的时候,老佛爷也捐了一万两银子呢。他那儿要是不行呢,我再拉你们去交道口前年开的安定医院。您看怎么样?”

    听了他这话,老赵也没法拿主意,他转身掀开马车车厢的帘子一角,问张泽羽,“老爷,您看……”

    张泽羽冲老赵点了点头,示意老赵自己知道了,等老赵放下帘子后,他又掀起了另外一边的帘子角,探出头来对赶车的车夫说,“老板,能劳烦您详细讲一讲科克伦大夫和德贞大夫的事不?”

    “哎呦喂,这位爷您抬爱,烦劳当不起,既然您想听,那我就说说,只要您不嫌我话唠就行。”

    张泽羽见车夫已经装好了烟袋锅,伸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烟盒来,“老板,来,抽支洋烟。”张泽羽为什么会带烟呢?他的那身正五品的行头上沾了不少伤者的血,已经拿去让陆妈洗了。这时候他穿的是后世带过来的衣服,这件衣服的口袋里还放着半包烟。他会吸烟,但平时很少主动抽烟,他带烟的目的实际上就是用来应酬的。这时候不送什么时候送?

    “这位爷,太谢谢您了。您既然赏了我也不敢不接,今天托您的福,我也尝尝洋烟的味儿。”车老板受宠若惊的接过了张泽羽的这根玉溪。张泽羽刚要掏打火机给车老板点上,还没等他动手呢,只见车老板从烟口袋里掏出一个铜壳的类似zippo打火机的物件,一下就给他看傻了。他心想,这时候就有zippo了?不可能吧,他自己就有好几个zippo,他对zippo的历史可是很清楚的,32年zippo才诞生,要到二战时期zippo才开始流行,那这位车老板拿出来的这个又是什么呢?zippo的祖先?更不对啊,zippo打火机的祖先相传是奥地利的imco,那打火机有很明显的侧边打火轮,跟这个物件有很明显的不同啊。

    车夫接下来的动作终于让张泽羽恍然大悟,车夫把这物件打开,可不是像打火机那样翻开的盖子,而是拔开的盖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根火柴来。对,没错,这东西是个火柴盒,看的张泽羽一脑门子黑线,这时候的人也太讲究了吧,装火柴也特意准备个铜盒。

    其实张泽羽想错了,不是这车夫讲究,而是他不得不讲究。这时候虽说已经有了安全火柴,但中国市场上的主流火柴还是普通的散装火柴。就像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里写的一样,这种火柴是论根出售的,而且只要剧烈摩擦就能着。所以,当时要随身携带散装火柴的话就必须用个硬质的小容器装起来。

    车夫点着了烟,吸了一口之后,很享受的眯起眼睛慢慢地把烟吐了出去,然后一咂嘴,“大爷您赏的这洋烟可真的是好烟啊,比洋人的强盗牌洋烟【注1】好抽多了。放嘴里这边这是什么东西啊?挺好,放了这东西烟沫子就抽不到嘴里了。这还有俩字,看着像是咱中国字儿,这是东洋烟?”

    “不是,这是国货。哎呀,你别管是哪的烟了,继续给我讲讲医院的事儿。”这烟是国货不错,可不是现在的国货,是一百多年后的国货。这时候放眼全世界也没有哪个国家能生产出来醋酸纤维的过滤嘴。

    “好嘞。既然您喜欢听,那我多说点。先说说双旗杆医院吧,虽然大家都叫他双旗杆医院,可人家本名不叫双旗杆医院,这就跟这běi jing、南京、盛京一样,都是小名。běi jing的大号是顺天府,南京的大号是应天府,盛京的大号是奉天府,这双旗杆医院的大号是伦敦传道会běi jing施医院。人家门口旗杆上的旗帜上就挂着这名呢,可是谁也不叫,都叫双旗杆。”

    “哦~!běi jing施医院,您继续。”

    “这医院虽说是在德大夫手里成了名,可是这医院却不是德大夫创建的。要说这医院的创始人,那得说是咸丰爷晏驾那年来běi jing的雒魏林大夫。英吉利国的朝廷派他来的时候,是让他给英吉利使馆的那些个洋人看病的。可这雒魏林大夫他心善啊,捎带脚的也给咱大清国那些信了洋教的老百姓瞧瞧病,用的是伦敦传道会的名义。最开始是在英吉利使馆里瞧病,后来雒魏林的名声越来越大,来找他瞧病的人也越来越多,总在使馆里也不方便不是。雒魏林大夫就在使馆南边租了个宅子住,给人瞧病也都在那瞧了。

    这雒魏林一共在咱běi jing行医三年,同治三年的时候回了英吉利。他这一走,伦敦会就把德大夫给派来了。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隔年使馆南边的宅子就不租给教会了,德大夫就在京城里到处寻觅子宅子,最后相中了米市大街上的火神庙,就把诊所搬到那去了。这下地方大了,不但能瞧病,还能收住病人了,也不能再叫诊所了,就把名字改成běi jing施医院了。因为他那门口有俩七丈多高的旗杆子,特扎眼,所以后来就都管他的医院叫双旗杆医院。【注2】

    雒魏林在的时候,给咱大清国的百姓看病的时候呢,如果这位不是信洋教的,还劝劝去瞧病的人跟着他一起信洋教。可这德大夫就只管瞧病,劝人信洋教的事他从来不提。您想啊,他是洋人的教会雇来的,让他给咱大清国的百姓施医舍药的目的就是为了多收教民。可他就光顾着瞧病了,教会那边能乐意么?这下两家闹崩了。要说这德大夫的人品,那真是没的说啊。绝对是这个!”说完,车夫伸出左手,竖起大拇指来。

    “人家大不了不挣你这份钱了,干脆自己出去开医院了,而且还是和以前一样,看病不要钱,继续白送药。说实话,我这要不是亲眼见过德贞大夫,我都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人啊。”

    这时候车夫嘴上的烟已经烧没了,车夫扔掉烟头,继续说到:“同治十年的时候,德大夫让朝廷录用去了同文馆当西医教习,从那时候开始登堂授课。按理说,他是一英吉利人,说话应该向着英吉利。可我听我那三小子说,这德大夫最烦大烟,没少写文章在报纸上骂英吉利国的那些个缺德的鸦片贩子。洋人不是说大烟没害处么,咱都知道洋人是糊弄人,可谁也说不出来个四五六来。德大夫就用他知道的那些事理和洋人叫板,把那些嚷嚷大烟没害处的洋人都给说哑巴了。朝廷也看出来德大夫是心向着咱大清的,特意送给他一块‘西来和缓’的匾。您说,这德大夫是好人不?”

    张泽羽点了点头,“照您这么一说,这德大夫还真是个好人。”

    “不是有句老话说么,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啊。德大夫这么好的人,庚子年的时候,硬是让那些个义和拳给逼到英吉利使馆里给窝囊死了。”

    张泽羽:“窝囊死了?这是这么回事?”

    车夫继续说:“哎,别提了。这帮子义和拳真不是东西。领头烧了德大夫医院的那俩人还找过德大夫瞧病。病瞧好了没几年就跑去烧医院去了。您就说这俩玩意儿丧不丧良心吧。烧医院就烧医院呗,还不敢说是自己烧的,一个说自己是斗战胜佛下凡,一个说自己是净坛使者附体。说白了就是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位大爷,您别看我认字不多,可我也听老辈说过,孙悟空和猪八戒那都是前朝人编出来的,佛教里压根就没这二位。”

    听到这里,张泽羽也很无奈叹了口气,没有对义和团运动做任何评价。

    “听说当时德大夫知道了烧医院的是谁之后,一口血就喷出来了,在英国使馆里住了8个月之后就西去了。”车夫沉默了。

    张泽羽不禁感叹道:“德贞先生虽为洋人,但仁心仁术,至真至善,于百姓有恩,于国家有惠,当万世受人敬仰,英名千古流芳。”

    车夫:“是啊。读书人说的圣贤也就这样了吧。哎,咱不说他了,接着说科克伦大夫吧。

    科克伦大夫本来是在蒙古那边行医的,闹义和拳的时候逃到了进了京城的使馆里。庚子年之后,德大夫走了。京城里缺大夫,他就留了下来,在běi jing继续开馆行医。听说,他的买卖开张的时候,太后老佛爷也捐了一万两银子呢。”

    张泽羽感觉很惊奇,“哦?老佛爷见过这位科克伦大夫?”

    车夫:“何止是见过啊,这位科克伦大夫的医术也很高明,治好过不少皇亲国戚,老佛爷也没少召他进宫。您瞧,前边这儿就是科克伦大夫的诊所了。您先看看这地方行不,不行咱再去交道口。”

    “到了?”一边说话一边赶路,这时间过的还真快。张泽羽终于明白后世的běi jing的哥为什么那么能侃了,原来这是从清朝就继承下来的传统。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看来真的没错。

    【注解1】:pirate牌香烟。“pirate”的本意是海盗,烟盒的图案是一名海盗手持大刀站立在战船上,刀尖顶着甲板,腰间还斜插着一把短腰刀。左面甲板上安置一门火炮,旁边有几枚圆形炮弹。海盗身后是三条悬挂的缆绳,背景远处是波涛起伏的大海。是不是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没错,这就是影视剧中经常会出现的老刀牌香烟。英国惠尔斯公司生产,1891委托上海公发英行在中国代售,1902年开始在中国建厂。而初期生产的“老刀”香烟上没有中国汉字,所以中国大众将“老刀”香烟称作“强盗”香烟。后来英国人也感觉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所以改名为老刀牌。这种烟是丙一级烤烟型卷烟,劲头很足,是旧中国是最底层劳苦大众吸的劣质卷烟,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影视剧中,尤其是三四十年代的影视剧中却成为名牌高档烟。不论身份高低,收入多少,公务员、军官、大学教授和人力车夫都抽这个牌子。莫非编剧们除了老刀牌就不知道其他牌子的香烟了?

    【注解2】:详见《lancet-and-cross》35页;德贞:《běi jing施医院信录序》,《教会信报》,台湾华文书局印行,7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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