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看到过,  人的身体感觉总在精神感觉到来之后,才姗姗来迟。

    就好像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先是被银白亮光照彻,倏忽的寂静后,  滚滚而来的雷声才在耳道里炸响开来。

    自然而然的,  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来得迅速、强烈。正如此刻原辞声被兜头袭来的恐惧痛击,  才下意识扶住门框,  支撑麻痹的身体。

    极度紧张间,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高悬在自己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利刃反射出的雪亮银光,在颈项上来回地晃。

    “年年,  快到十二点了,我们去放烟花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空洞而僵涩,简直不像从活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何惊年没有反应。

    原辞声走上一步,俯身,伸手探向他。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医生说过,如果何惊年真的爱他,  对他的感情足以压过对小少爷的执念,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迄今为止,  他和何惊年已经互相说了无数遍“我爱你”,  何惊年那么爱他,一定不会留给他绝望。

    “你滚开!”何惊年尖叫着挥开他的手,  惊恐与迷茫扭曲了面容。“你不要靠近我,  你根本就不是小少爷!”

    彻骨寒意从头顶直刺而入,原辞声从灵到肉被一劈为二。何惊年断了他的罪,  利刃“咚”地落下,他被处以绝不可能被容赦的死刑。

    何惊年对他的爱,全都是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上的肥皂泡沫。

    何惊年对小少爷的爱,才是坚定的、真实的、恒久不变的信仰。

    他拿什么跟小少爷比。

    他怎么配和小少爷比。

    “我……是。”原辞声的手像嘶嘶吐信的蟒,缠绕上何惊年的肩。他说:“年年,我是。你看着我,我就是你爱的人。”

    “咻——啪!”

    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光芒升空,照彻夜幕,红黄绿紫,映得室内一片绚烂。

    “你不是……你滚开,你根本不是他!”何惊年挣命似地往后退,背脊抵上坚硬的墙壁死角。他被迫得毫无余地,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被眼前这个谎称自己是小少爷的魔鬼攥在手心。

    听到他揭穿自己,魔鬼似乎焦躁起来,紧锢他的力量越来越大,好像要把他揉进怀里,以血肉相贴证明自己的心。“年年……年年……”魔鬼胡乱叫着他的名字,火烫的气息喷洒在他脸颊、脖颈,快要把他的皮肤烫伤。

    “真的是我,求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是小少爷。随身听……那个随身听是我送你的,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我们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相遇,难道这些你都忘了吗?”

    当然没忘。怎么可能忘。但那些美好的种种,只属于他和小少爷,和魔鬼没有一丁点关系。何惊年咬牙想,自己绝对不会再被他欺骗。魔鬼的障眼法骗得了他一时,却骗不了他一世。手里的围巾就是铁证,真正的小少爷会笑着把都被他翻旧了的画册抱在怀中,怎么可能轻贱他的心意。

    “你胡说!”何惊年十指掐进围巾那密织的毛线里,用力撕扯,又扔到地上狠狠踩踏。魔鬼急了,试图把围巾抢回来,于是他又狠狠去踩魔鬼的手。魔鬼居心险恶,就连手都幻化得和小少爷一模一样,指节修长,白皙漂亮,真是恶心!

    他发了狠地碾踩这双手,模糊晃动的视界里,他看见这双手已经痛得抽搐扭曲,却仍死死抓着围巾不放。

    “年年……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事到如今,魔鬼还在装,高大的身子蜷在他脚边,那条变了形的围巾破烂得像抹布,却被他当成什么稀世珍宝护在胸口。“我很喜欢,很感动,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很美好的圣诞,我们……”

    “闭嘴!我不要听!”直到现在,恶魔还在花言巧语欺骗他,何惊年气得发疯,伸脚踢他,踹他。“谁会给你送生日礼物,你也会有生日吗?圣诞是神明降生的日子,你也配在这天出生吗?”

    被他刺破无耻的谎言,魔鬼如遭天罚般,痛苦不堪地战栗起来。他用那双颤抖的手去抓握他的脚踝,然后又卑劣地模仿起教徒,将脸贴上他的脚背,干燥的嘴唇用力摩挲,滚烫的眼泪又糊满他的趾缝。

    “年年,我求求你,你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好吗?我不会再骗你,我一定……一定……好好爱你,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你。”

    魔鬼的哽咽变成哭泣,以过于真实的诡谲骗术向他剖白爱意,看上去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给他看。可是,又有谁会想要一颗魔鬼的心?魔鬼揣着一颗长满棱角的石头,还愚蠢地自以为有了一颗人的心。

    何惊年既痛恨又好笑,他用力把脚从对方怀里拔出来,湿溻溻,烫得发痛,雪白的足背上印满齿痕与红迹。魔鬼污染了他的心,还要污染他的身体。

    “你少做梦了!我不要你爱我,你别来爱我!”他抄起一个玻璃花瓶,用力砸了下去。

    花瓶很重,装满了水,魔鬼一定是痛了,晃动了一下却没倒下去。玫瑰花瓣在他身边散开,像落下一地血泪。

    “我只爱小少爷,永远只爱他一个人!你变成他的样子我也不可能爱你!没有人会爱你!你就是个恶心的怪物!”

    落地窗外,烟花烂漫升空,光芒绽放,照亮魔鬼忽然仰起的面孔。那张脸上沾满了眼泪与鲜血,却依然美得惊心。越美丽越有毒,极致的美丽,致命的剧毒。

    “年年……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吗?你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吗?”他睫毛向下一扇,因糊满鲜血显得沉重到吃力。一瞬间,那双血丝密布的眼闪过极尽凄哀的光,那光犹如尖锐的碎玻璃,简直能剐碎任何人的心。

    “把小少爷还给我……”何惊年声音很低,眼泪却汹涌。他望着还在试图演戏的魔鬼,说:“把我的小少爷还给我……不要再装成小少爷的样子欺骗我!我……我伤害过你吗?我对你做过很过分的事吗?”

    “没有……!年年,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

    他哭着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小少爷会变成你这样的人?你毁了我的小少爷,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魔鬼仿佛盲了眼,摸索着去抓他的手,颤巍巍地攥紧,又颤巍巍地按向自己的心口。“我对你的感情,不会比你对他的少。你就多看我一眼好吗?求求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你这样……真的让我生不如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啊!”何惊年扬高声调,“反正你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每次看到你我就痛苦!你最好消失,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话音刚落,魔鬼忽然像被刺到了最痛处,修长矫健的身躯如野兽捕食般暴起。何惊年刚觉眼前阴影骤降,整个人就被扑倒在了地上,四肢一紧,继而被裹进滚烫坚实的怀里。

    魔鬼像溺水者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箍着他,所有的重量与体温,都毫无保留地压在他身上。蓦地,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对方一旦离开自己,就真的会无助地死去。可是,自己不从他身边逃开,也会痛苦地死去。无论如何,他们只要在一块儿,就唯有两败俱伤的必死结局。

    “我爱你……我真的爱你……”魔鬼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情态,火热的声息钻进他的耳道,变成千万根淬毒的尖针,密密匝匝地扎刺他的大脑。魔鬼疯了,他让他去死,他却说“我爱你”。自己也要疯了,身体和脑和心都被污染,从里到外都腐坏透顶。

    “年年,我那么爱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魔鬼吻着他汗湿的脸颊,痴迷而用力。他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薄嫩的腮帮子肉快被嘬下来,发了狠地捶打对方的肩膀,却如蜉蝣撼树。

    “你想要我去死对吗,嗯?你是不是希望我去死?”魔鬼捧起他的面孔,开始啃噬他小巧精致的喉结,又沿着脆弱易碎的颈项往上,尖白的犬齿叼住他觳觫不已的唇珠。他惊惧而愤憎地瞪他,他却吃吃地笑出声来,气流吹拂在他脸上,带来一阵可怖的震颤。

    “可以的。只要你说爱我。”魔鬼垂下眼帘,清碧莹徹的眼珠完整映出何惊年惨白的面容。“年年,说,我爱你。”他循循善诱,“说啊,我爱你,三个字而已,不难的,真的不难的。只要你说我爱你,我就立刻去死,好不好?”

    何惊年动了动嘴唇,渗血的唇瓣艳得吊诡。

    魔鬼激动地凑近。

    “你……去死。”

    魔鬼凝固了,寂寂注视着他,长长地,久久地,然后慢慢绽开一个笑容。这微笑就像花朵盛开的第一个瞬间,美得不可思议,几乎发出光芒来。

    “好。我去死。”他埋首在他的颈窝,像犯了病的瘾君子,拉风箱一样贪婪地大口汲取他的气息。“我死了,你也得爱我。”

    连绵的疯话热浪里,何惊年木然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他因一时贪念而付出的代价吗?失去所有以后,像这样痛苦万分地被生生剜出了心。

    何惊年只觉得视线影影憧憧,仿佛一切都成了叠影。他看见,魔鬼的身上也分离出了另一个人影。少年头戴雪白的哥萨克帽,身穿雪白的大衣,微微笑着站在雪白的冬日里。他的眼睛是幽深的森林,卷发像暖阳笼罩的黄栌,他是那么美,又是那么好。

    激烈的感情像岩浆一样,在何惊年胸口汩汩沸腾起来。他抬起手,在虚无中用力一抓,可是却没能握住少年的手。少年翩然转身,消失无踪影。于是,他的灵魂也跟着一起去了,灵与肉轻盈分离,一端漂浮去天国,一端下沉留在地狱。最后的最后,他的神智彻底沉沦,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在烟花升空的绚烂火光里,何惊年睁着眼睛,却沉沉陷入深眠的黑暗里。

    再也不愿醒过来了。

    陌生的天花板。

    何惊年转动僵硬的眼珠,发现自己好像躺在一间病房的床上。

    怎么回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啊想,却什么都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必须把它找回来才行。

    病房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手上端着餐盘。男人很熟练地摇高病床,垫好枕头,舀了勺汤递到他嘴边,“年年乖,吃饭了。”

    被不认识的人当成没自理能力的小孩子对待,他感到莫名其妙。汤的鲜香味钻进鼻腔,勾起的不是食欲,而是晕车般的恶心感。“我不饿。”他紧皱眉头道。

    没想到男人忽然激动起来,手里的汤碗也摔翻在地。他一把抱住他,又哭又笑,“年年,你终于肯说话了,我真的都快担心疯了!”

    从男人兴奋到近乎颠错的叙述中,他知道自己已经像无知无觉的植物人在医院呆了好多天,而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一直守在病床边照顾自己。

    听起来像是叫人动容的爱情故事,可他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什么都留不下来。唯一如尖刺横亘在那儿的,就是自己必须离开,必须找回丢失的宝物。

    男人给他喂饭,他乖乖地一口一口吃了。许是因他过于温驯,男人一开始有些惊讶,尔后露出难以置信的幸福表情。他把他抱进怀里,大手轻揉他吃得撑饱而微微鼓胀的肚腹,贴着他耳廓絮絮诉说自己有多爱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何惊年强忍恐惧与恶心,安静地忍耐男人烫得快把他皮肤灼烂的怀抱,还有疯子般可怕的告白。

    说实话,男人长得非常美丽,虽然面容憔悴,眼下青晕明显,双颊也瘦得凹陷进去,但丝毫无损他惊人的美貌,甚至增添了一种凉森森的阴郁风情。

    但是,何惊年就是本能地排斥他,抗拒他,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对他的负面情绪。越美丽的东西就越有毒,何惊年总感觉男人人偶般端正华贵的外壳下,藏着一只噬人的魔鬼,只待寻找时机把他撕碎吃掉。

    所以,自己想活命,就必须从男人身边逃跑。

    可是,男人守他守得很紧,几乎到了片刻不离的地步。男人不另外请人看顾他,只允许医生和护士靠近,所有生活上的事情,全都亲力亲为地为他做。

    其实,他身体上没毛病,很快就能行动自如了。但男人还是把他当成小孩,执意要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最乐在其中的,就是帮他洗澡。

    男人似乎格外享受在他浑身上下涂满泡沫,细致揉搓他的皮肤,最后一点一点用水冲干净的过程。每次结束,男人都会把他包裹进雪净柔软的浴巾里,亲吻他沾染水珠的睫梢、耳珠,然后有点迷恋地感叹:“年年真好看,真干净。”

    何惊年泡了很久热水的身体不受控地发冷,颤抖,几乎对男人有了应激反应。

    男人给他穿衣服,不穿病号服,穿男人自己的衣服。不合身也没关系,左右他只能呆在这个病房,也见不了别的人。

    慢条斯理地替他挽起不合适的过长袖子,男人许是觉得他瘦白如玉的手腕很美,便举到唇边亲了一下。

    突如其来,他来不及做心理准备,下意识想要缩回。男人察觉到他的抗拒,脸色一沉,吐出冷冰冰的话语:“真想把你那颗心也洗洗干净!”

    何惊年颤栗得更厉害。

    但他知道,想要逃跑,必须先让男人放松警惕才行。于是,他只能做出比猫咪还温顺的样子,忍受男人所有神经质的行径。

    男人喜欢拥抱住他,拷问般一遍遍诘问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爱”,男人却并不满意,非要他证明。他全都按对方意思做了,可男人永不知足,还要发癔症般埋头嗅闻他身上的味道,狂热得过了分,就是恐怖,就是怪异。

    他拼命忍住,乖乖的动也不动。

    尽管他内心害怕得快要死掉。

    很快,他掌握了一套让男人听他话的诀窍。他发现,只要他表现乖巧,再稍微流露出一点对男人的依恋,男人就会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好像连心肝都能当场挖给他。

    出了年,男人似乎忙碌起来,不能像之前那样二十四小时地守在他身边。他看得出来,男人对此十分焦躁,抱着他说疯话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但他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要顺从男人的心意。

    有一次,男人情不自禁地吻了他,一瞬间,他只觉自己像被毒蛇咬了,却还是颤抖着回应了这个吻。

    男人一怔,随即热烈地将吻铺满他整张脸,比火还灼人的吻触迫得他痛苦窒息。

    再忍一忍,他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就好了。

    一天晚上,男人忙完工作后,又匆匆赶来了医院。夜已经很深了,男人浑身带着冬夜深重的寒气,看上去非常疲惫。

    他鼓起勇气,颤颤地抬手抚摩男人冰冷的脸颊,问他冷不冷。男人眼睛顿时红了一圈,握着他的手,絮絮地说了许多肉麻的情话。

    何惊年被他烦得头发晕,一阵一阵地打恶心,但还是耐着性子敷衍他。男人愈发兴奋起来,一会儿说要堆雪人给他看,一会儿又抱着他说要讲故事给他听。

    何惊年努力微笑,虽然他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男人显然没发现,还痴迷地盯着他的脸,绿眼睛里翻涌着炽热的浊流。

    “外面太冷了,我想还是听你讲故事比较好。”他尽可能保持自然,不让男人察觉声线里的颤抖。“但我现在真的有点饿,想先吃点热热的东西。”

    “年年饿啦?”男人连忙去拿保温盒,何惊年打断他的动作,说:“家里的饭菜我吃厌了,现在就想吃全家的关东煮,你可以帮我买一下吗?”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男人的表情,手心都沁出一层冷汗。所幸男人对他的话奉若神明,忙不迭点头,“好,我马上去。”

    何惊年刚舒了口气,走到门边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向他。白炽灯将俊美的脸照得半明半暗,一双眼睛也深深陷成了坑。

    “年年,你不会乱跑的,对吗?”

    何惊年心头骤紧,“嗯。”

    男人露出笑容,眸光复又深情融融。“乖乖等我,我马上回来。”

    门合上了。

    何惊年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侧耳细听,寂静无声。大约过了五秒左右,外面才响起脚步声,然后逐渐远去。

    他拔足飞奔了出去。

    医院范围内的全家便利店只有一家,就离住院部不远,一个来回不过五分钟左右。他必须抓住这宝贵的时间,从魔鬼身边逃离,寻找他丢失的宝贵东西。

    一路上,他就像被洪水猛兽追赶,不能停也不敢停。冲出医院大堂,他又飞也似地跑下大门外的台阶,一颗心在随着咚咚的脚步在腔子里通通乱滚,几乎快从喉咙里窜出来。

    身后,没有人追来。

    唯有料峭寒冬里冰冷彻骨的夜风,猎猎呼啸,吹起他身上柔软睡衣的衣角。衣服是男人早上亲手帮他穿上去的,当时还带着男人指尖滚烫的温度,可现在只能激起深夜的刺骨寒冷,浑身像包裹着一层冰霜。

    冻到骨髓里。

    可再冷,他也不能停下奔跑的步伐。空旷的院区那么大,仿若吊诡的命运迷宫。他没有毛线团也没有面包屑,只能依凭本能寻找出口。

    他大口喘着气,冷风入喉,每一口都像吸入密密麻麻的冰碴,扎得整个胸腔痉挛刺痛。光秃秃的枝丫在头顶降下交错阴影,他感觉随时会有秃鹫飞出来,用尖锐锋利的长喙,啄食他早已百孔千疮的心脏。

    终于,他站在围墙之外的人行道上。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头顶是无限延伸的城市天际线,好大一个世界,好陌生的一个世界,悲哀地,他骤然意识到一点——

    自己没有可回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恶魔随时会抓到他,将他一口咬住。他就像童话里穿上红舞鞋的小女孩,受诅咒驱使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旋着落下,在沿街路灯的照耀下,宛如闪闪发亮的星屑。

    雪绒在地上逐渐积起,又不断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仿佛是不堪忍受雪花的重量,他的步伐越来越慢,最终像被彻底压垮一般,毫无征兆地摔倒在了雪地里。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意识在剧烈奔跑后的眩晕与窒息中浮浮沉沉,混乱的视界里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怪异线条,各种光点光斑胡蹦乱窜,把他本就混沌的思维搅烂得一塌糊涂。

    就是这样了吧,他的结局。

    没有退路,没有去处,没有生存能力,连继续奔跑都做不到。

    他只能倒数等待,等那只美丽的魔鬼从漆黑暗影中显形,将他拖回深不见底的地狱。

    一双穿布洛克鞋的脚停在他面前。

    “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悲惨。”男人俯身,修长指骨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

    模糊视界里,晃动着陌生男人的面影。浓秀眉眼藏在黑呢礼帽的阴影里,薄唇斜斜一挑,勾勒出少年顽皮的讥嘲笑意。

    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他浑身冰湿、脸色青白的狼狈模样,男人轻轻皱起眉头,似有不忍地叹息。

    “虽然很可爱,但最好还是别用这种弃猫的眼神看我。”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对你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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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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