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突然安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缓步走来的男人的身上。他的出现,让周遭一切事物都模糊褪色,  视界里仅存的,  便唯有这么一个深刻强烈的存在。

    何惊年看着他,  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却感觉比毕业典礼那天遥遥望见的更不真实。

    依然是一身参加葬仪般漆黑的衣饰,依然是一张美丽却憔悴的脸庞,  怀里抱着的那捧鸢尾倒是青浓蓝艳至极,矛盾而又调和,  构成这么一个如梦似幻的身影。

    “您是……圣衡的原董事长?”何惊年乍醒般回过神,赶紧向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何惊年,初次见面,还请多多关照。”

    原辞声一声不响,  仿佛全然没听见。可两颗碧莹莹的眼珠始终凝在他脸上,  像是要把他的魂灵洞穿。被这双眼睛注视,何惊年恍惚觉得自己身在玄妙,  下一瞬就要跌进这面幽绿的湖泊里了。

    “原董事长……?”他又试着喊了一声。“那个……真的很抱歉,一直没机会亲自向您道谢。”

    原辞声眼珠骨碌一下,  好像一个发条停转的人偶再度被拧紧钥匙,  发出涩哑的声音,“谢我……什么?”

    “上次设计展,  谢谢您愿意买下我的作品。”何惊年微笑,  “那是我的第一件作品,知道有人喜欢它,  我心里真的特别高兴。”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第一件……作品?”

    “如果有不成熟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

    原辞声又不说话了,单只是盯着他瞧,瞧着瞧着,眸子里才簇起的一点亮光,又像风中的蜡烛,晃颤着熄灭了。

    “请你收下。”

    那束开得盛好的鸢尾花递到何惊年面前,妖冶的青蓝之色铺满视界,艳得他微微晕眩。

    “谢谢。”接过花束的刹那,手不当心碰到原辞声的指尖,滚烫得像触到炭火。

    “喜欢吗?”

    何惊年点点头,雪白尖俏的脸掩映在花瓣间,愈发显出眉眼间漾着的温和笑意。

    原辞声喉结滚了滚,道:“我也喜欢那幅鸢尾花手镯的设计。”

    “诶?”何惊年愣住了,“糕糕爸爸真的是您?”

    “嗯。”

    何惊年瞬间涨红了脸,“对不起,是我误会您了,我真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您。”

    “没关系。”原辞声牵起一丝笑容,“方便的话,我想约您喝杯咖啡,顺便聊聊这次设计的事。”

    “好啊,当然可以。”何惊年带上电脑,跟他一起去商场楼上的咖啡厅。背后,余光里,能清楚感受到周围人投来的视线,羡慕的,惊讶的,嫉妒的……令他有些不安。不过,原辞声好像很快也觉察到了,与他走得更近了些,有意隔绝那些人的目光。

    进电梯的时候,原辞声一手挡住门,很绅士地让他先进去。何惊年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嗅到一阵淡淡的消毒水味。等电梯门闭合,整个空间彻底封闭,那股消毒水的气味就更加浓郁,像看不见的织物,将他包围其中。

    四壁都是镜面,照明昏黄柔和。何惊年看见自己和原辞声映在镜中的身影,模糊的,晦暗的,像被大雨冲刷过一样。

    也不知为何会作此联想。

    楼上这家咖啡厅人气很高,许多人会来这儿拍照打卡,高峰期连位子都坐不上。可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应是被早有准备地包了场。

    服务员把他们领去卡座,一般来说,两个人都会面对面地坐。可何惊年刚坐下,原辞声就坐到了他旁边。男人长手长脚的大高个子,饶是清瘦体型也比他大出一圈不止。眼下两人同坐一侧,何惊年只觉压迫感扑面而来,整个人就像被牢牢笼罩住了。

    定了定心神,他打开电脑,准备向原辞声介绍设计稿。

    “戒指……”谁知原辞声冷不丁喃喃出声,视线直勾勾投过来,钉在他戴戒指的手上。

    “噢,您看到了呀。”何惊年举起手,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他展示。“这是我的订婚戒指,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和我男朋友一人一枚。”

    原辞声的表情有一瞬空白,整个人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你……订婚了?”

    “嗯。”何惊年垂下眼睫,脸颊微热。“这台电脑是他在我毕业那天送我的,我用它绘制出的第一幅作品就是您的委托呢。”

    “唔,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原辞声低下头,自言自语般重复起来。

    如果此刻何惊年仔细观察,一定能发现他的指甲早已把掌心掐得血迹斑斑,而那张美貌非凡的脸庞,也在他说出订婚消息刹那,瞬间扭曲丑陋如魔鬼。

    可是,何惊年一无所察。他甚至笑着说:“原董事长,您手上的婚戒是圣衡那款‘朱诺’吧?我特别喜欢它的广告语,‘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真希望我和我男朋友,以后也能像您和您夫人那样要好。”

    原辞声搅动咖啡,搅出小小的漩涡。他盯着漩涡,试图催眠自己的灵魂,不要再因不堪忍受痛苦,而从躯壳中逃脱。

    “同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

    何惊年继续介绍自己的设计图和后续的一些想法,他以为原辞声会提出很多意见,可对方只是专注地听着。听,却也不看屏幕,目光一味停在自己脸上,直到自己说完,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何惊年怀疑,如果自己不出声提醒,他可以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

    梦魇住了一样。

    后背弥漫开微凉发麻的感觉,何惊年隐约感觉气氛越来越怪异,正好讲得也差不多了,干脆站起身,“原董事长,如果没别的问题的话,我们就先到这里吧。”

    原辞声浑身一颤,像从一个噩梦跌进另一个噩梦。“你要去哪里?”他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量之大,几乎快将他整个人扯进自己怀里。

    何惊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挣,“我……我要回去了。”

    原辞声指骨纹丝不动,眼睛泛红地瞪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拼命压制一个即将破体而出的怪物。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松开手,语调毫无起伏地说:“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原辞声打断,长腿一迈走到他前面,不知是想让他跟随,还是只想挡住他的去路。

    封闭的电梯间。

    何惊年双手垂在身侧,被握过的腕子紧紧的发热,好像仍被束缚着一样。这次,他双眼不敢再看镜壁了,只盯着楼层数字一层层往下跳,期盼快点到一楼。

    虽然目不斜视,但他总觉得原辞声还在看他,不借由镜子的反射,光明正大地看,肆无忌惮地看,伺机猎捕地看。

    何惊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自己以前认识他、还得罪过他吗?可自己并非会得罪人的性格,更不可能触及他那种高不可攀的存在。

    现在回想起来,从他买下自己毕业设计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他就已经找到乱麻里的线头。只要不断拉扯、拉扯、拉扯——

    忽然,顶灯一阵胡闪乱跳,“砰”地彻底暗了下去。紧接着电梯震动,然后停滞不动了。

    楼层数字变成鲜红的一条直线,浮在骤然降临的满目黑暗里。

    “电梯好像故障了。”何惊年定了定神,去按紧急呼叫按钮,可那头没有应答,手机也没有信号。

    怎么办?他愈发焦虑忐忑,现在竟成了自己和原辞声被关在一起的要命境况。如果对方像先前一样突然变得奇怪该怎么办?自己连躲都没法儿躲。

    何惊年不停地按着紧急呼叫按钮,不回头也能感觉到,原辞声隐藏在黑暗里,看着他,注视着他,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丝毫不能影响他做这件事。

    “吱嘎——”

    毫无征兆地,头顶传来钢缆转动的声音。电梯忽然往下掉,强烈的失重感从脚底窜上来,何惊年小小惊呼出声,一个趔趄就往后倒去。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缠上他的腰,像丛林里善于绞杀猎物的蟒,肌理中却又滚沸着灼热的血。

    “别怕。”

    声息暗哑,吹拂耳廓,惹得何惊年本就发软的双腿更加无力,顺理成章地被男人扣进了胸怀。

    惊慌茫然中,一个可怕的发现冷电似地闪过脑海,难道原辞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吗?仅隔一臂之遥的距离?

    他……到底想干什么?

    “原董事长……?”何惊年声音都害怕得变了调,“我没事,请你放开我!”

    “别怕,我在,我在……你不要怕。”原辞声胡言乱语地安慰,胳膊收得更紧,快将他的腰掐成更细的一捻。

    “你这样让我更害怕!”何惊年拼命去锤他的手,对方一震,终于松开了他。黑暗里,他听见原辞声好像有点哽咽,说:“你别怕我。”

    就在这时,电梯扬声器里传出工作人员的声音,说维修人员马上赶到,请他们再坚持一下。

    电流声沙沙,寂静更加寂静。何惊年紧贴冰凉的镜壁,颤抖着望向原辞声的轮廓。

    昏蒙中,那双碧绿眼珠依然猫一样莹然发亮,目光像是深秋被堆积在马路边的梧桐叶,透着一种被抛弃的让人心酸的凄凉。

    “我们以前……认识吗?”何惊年动了动嘴唇了,“我出过场事故,从前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原辞声没吭声,良久,他说:“一面之缘。”

    或者说,从来都没真正认识。无论是何惊年眼中的他,还是他眼中的何惊年,都是假的。

    “这样啊。”何惊年讷讷道,“我还差点以为自己曾和您闹过什么不愉快呢。”

    “你……好吗?”听到他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原辞声又苦涩道,“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怎么说呢……我当年出过一场车祸,事故带给我的后遗症很严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像被困在一个茧子里,连自我意识都很模糊。等到终于好了些,知道自己是谁了,又发现记忆缺失了一大块,仿佛被世界所抛弃。”

    何惊年回忆着最初那段时间,脑海一片空白,心中却充满悲伤。记忆会消失,唯有感情根深蒂固。

    “幸好,我的男朋友一直都在我身边,照顾我,鼓励我。所以,就算辛苦的时候有很多,我还是感觉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明明是清澈悦耳的话音,每个字又像最无情的诅咒。原辞声伸手扶住镜壁,才使自己没有被猛然锤向胸口的痛苦击垮。

    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

    这是他在心理医生给他的推荐书目中读到过的话,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当时不过竦然而惊,现在却成准确应验的谶语。

    何惊年不爱他。

    何惊年忘了他。

    何惊年连恨都不恨他了。

    和他在一起,不管是他们中的哪个,都像深陷在漆黑漩涡之中。周围一切都被哗哗吸噬进深渊。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自身也成为了那个绝望的漆黑旋涡。

    但是,只要离开了他,何惊年就能重新回到光明中去。在他忧心如焚生不如死的时候,在他无数次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在他切齿拊心地痛恨自己的时候,何惊年正一步一步脱离他的世界,变得像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拥有真实的幸福与甜蜜的幸运。

    过分吗?

    这难道不过分吗?

    原辞声闭上眼睛,仿佛能听见头顶电梯钢缆晃颤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抵着头皮,钻进脑髓。不如就断了吧,他镇静而疯狂地想。能和何惊年死在一起,他很愿意。

    上天仿佛感知到他刻毒的心愿,顶灯剧烈频闪,电梯晃震不止,似乎下个瞬间,这个封闭窒息的小匣子就要带着他们坠落地狱。

    原辞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伸手环住何惊年,以满腔的爱意与恨意,将他一把掐进臂弯的桎梏里。

    “你以为忘记一切就能摆脱我吗?嗯?你还真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他恶狠狠地威胁,话一出口又悔恨不已,胡乱道歉,将热烘烘的呼吸和泪意,喷洒在何惊年的脖子上。

    何惊年吓坏了,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眼前走马灯般不停闪现的,是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之夜。同样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同样无处可逃的无力感,还有一个同样发了疯要捉他回去的男人。

    剧烈的恐惧排山倒海般重回心脏,冲击着他本就紧绷到快断裂的神志。别说反抗,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整个人汗津津的被原辞声捞在胸口,掐在怀中,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塞进骨子里。

    突然,头顶传来一阵哔剥声,乱闪的顶灯终于亮了。电梯稳稳上升,开启,温暖的光涌了进来。

    “年年!年年你没事吧?”

    一听到沈棠风的声音,何惊年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死命从原辞声的搂抱中挣脱出来,一头飞扑进他的怀里。

    “棠风……!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抓我,他要抓我……你为什么才来……”

    他像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口齿不清地叫着未婚夫的名字。清秀的脸庞惨白如纸,神情凄楚而惶惧,仿佛才从末日浩劫中幸存下来。

    “年年不怕,不怕,啊。我来了,我在呢。有我在,年年什么都不用担心。”沈棠风柔语温言,修长白皙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何惊年的背脊。视线却寒如冰棱,刺向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的原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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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鸢尾花的隐藏花语是求而不得的绝望的爱

    先说下,文案里原老板抱孩子下跪其实不是两个人重逢的桥段,还要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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